大颐朝崇明八年春,太子遇刺,太宣帝大恸,当夜殡于殿前。太宣帝次子即位于柩前,改国号丰元。
皇城润京的局势因此风云聚散,一息万变。
然而远距润京五十里的尧州城却没受太多影响,一场雨霁后,依旧桥连着桥,水连着水。人自打桥与水间过,衣摆上总要沾半幅水汽。
不过这位跌坐在大柳树下的妇人,衣摆显然是被泪沾湿的。
“我的雀儿!”她鬓发凌乱,声泪俱下,央问着身边的过路人,“可有人见过我女儿?她年不足十岁,才到我大腿高……”
有认得她的货郎停下推车,忙道:“赵娘子,雀儿怎么会丢了?”
妇人掩泣:“明日是上巳节,我……我急着去采荠菜花来卖,门忘了上锁,再回来时……”
“哎呀,怎么如此不当心?”左邻右舍循吵嚷声围看过来,闻言也急得直拍大腿,“还是先报官吧!”
却有其中一人道:“报官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去请小仙姑呢。”
妇人醒过神,哭到昏眊的双眼忽亮起来,竟病急乱投医道:“对,请小仙姑!”
他们口中的小仙姑并非是哪位女冠,而是一记诨名,专指尧州名门楚家府院里的长房嫡女,楚离亭。
此女生父乃在润京任正二品中书侍郎,又是先主母所出,按理来讲,她合该要走上所有诗礼簪缨之家出身的小娘子该走的路。
偏她出生时痴痴傻傻。
为免惹出乱子,傻娘子自小被楚侍郎送回老家,由祖母照看。
三年前,楚离亭在清溪观进香时在香案上跌破了头,竟忽地脑清目明,再也不傻了。观主说此女有仙缘,便将她留在观中。
直到去年楚老夫人去世,楚侍郎回尧州丁忧,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及笄的女儿。
“那傻娘子小时我见过。”
有位路过的行脚商听见这边熙攘,插话进来:“目光滞愣口不能言,除了相貌极好,哪像什么仙姑?”
当即有人跟他辩驳:“你不常在尧州怎会知道,去年小仙姑一被接进霍府,当天便为楚大人寻了回遗失多日的南珠!”
“有那么神?”
“自然,她寻人寻物罕有失手呢。”
那行脚商眉头一拢,低声嘀咕:“什么仙不仙,我才不信……”
就在议论纷纷之际,另有一阵的喧闹声自不远处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一道素色覆面的纤挑身影自人群中孤身走近。
尧州离润京很近,街市间交易往来,热闹非凡人烟阜盛,商户侵街更是极为常见。偏生如此挤凑的市井间,那道身影如涓流冲开沙泥,款步而来时,百迭裙角竟不曾蹭着任何一人。
她溯众人目光而来,快步来到雀儿娘亲身前。
站定时,覆面的薄纱被风一拂,如云开雾散,露出远山寒黛般平舒的眉眼。少女眼底横波似悲非悲,平整素白的眉心还生着一点朱砂红痣,更显出殊绝脱俗。
有人问:“楚小娘子,身边丫鬟呢?”
她身上未沾任何高门大户的“高”,招呼平民百姓时也愿意低一低头:“初芸在院中晒书,我出门急,未叫上她。”
“娘子!”雀儿娘顾不上其他,膝行上前,“求你帮帮忙,替我寻一寻女儿吧。”
楚离亭没有立即答话,静候了一瞬,直到耳边响起——
【叮咚!任务生成,请替赵氏找到女儿去向[0/1]。】
【在完成十个试炼任务后,可将空间升级至LV.2(满级为LV.3)[9/10]。】
听着系统通知,楚离亭薄纱后的双眼轻眯。
——总算要到二级了。
身旁百姓还在交口称赞她心地仁善,只有楚离亭自己清楚,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己。
楚离亭上辈子是个痕迹检验师。
她虽被称为难得一遇的天才,但工作不足三年,凶案现场没见过两个,自己倒是在处理一个入室抢劫案件时,迎面撞上没来及离开的犯人,被拿刀捅了个对穿。
结果她就穿了。
初来乍到时,原主刚在三清像下摔了个满头血,楚离亭连忙乘机谎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紧接着,她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把抱住。从老人哽咽的话语中,她才得知原主是个傻子,今日是她十三年来头一回讲出一句完整话。
而这个抱住她的老人,是原主的祖母霍氏。
穿越后的三年,楚离亭受祖母安排,为报答三清点拨之恩长住在清溪观中,唯有祖母每过几日便会来到观中探望,将一身宠爱毫无保留的倾与她。
楚离亭在上辈子没受过此等亲情温暖,被浸泡得软了心。
她本打算在观中待足三年,便下山照料祖母,然而老人却在去年深冬的一个雨夜,死于清溪观的一间寝房之中。
脑后钝物挫伤,一双苍翳的眼中还保留着凝固的惊诧。
楚离亭观现场不似意外,官府探查后却只说是跌倒致死,任凭她万般分说还是草草了结案。
那一天,她捏着从老太太紧攥的掌心里抠出来的一块衣角,发誓定要弄清原委,替祖母报仇。
也是在那时,楚离亭的空间激活了。
空间里是整个痕检办公室,环境与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检测设备却比专业痕检中心还齐全。可惜由于等级不够,目前只有简单的收集设备能用,最多用试纸测个PH值。
于是她一身缟素,以纱遮面,离开清溪观化身受三清指点的小仙姑,至今三月有余,却连2级都升着费劲。
思及此,楚离亭躬身搀扶起脚边的赵氏,托住她小臂的掌下隔着布料触到一片脆韧,似是收着什么叠起的纸张。
楚离亭于薄纱下拧了拧眉,语带关切地问道:“雀儿是在哪里丢的,可能带我去看看?”
“好,快请!”赵氏在楚离亭的搀扶下站直身,领着她便往不远处的一户破宅门前引,“我离开时,那丫头就在院中瞧着,我……我一去一回一刻钟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院落很浅,总共一间寝房、一间柴房,只一眼就能望到底。
院正中丢着一把小木剑。
楚离亭没有进去,而是垂首将目光放在了院门前的青石砖上。
院中未铺砖,居住者出门时会留下足迹,相当清晰,甚至仅凭目测也能判断——
雨后共留下两道向外的足迹,一大一小,皆步履匆匆,行进路线平行,是同时留下的。
雀儿是被这女人带出去的。
楚离亭沉吟片刻,压低嗓音对赵氏道:“你可是将令爱发卖了。”
赵氏当即愣直了眼,结巴着反问:“你……你如何知道?”
还真是如此。楚离亭暗叹一声,揉了揉眉心。
先前通传的人说,这赵氏口是因摘荠菜花弄丢的孩子。可她身上却无丝毫泥腥草香,显然是在说谎。
楚离亭来时正巧注意过,据此半刻钟脚程的位置有一家牙行,路上刚好要走一段泥路,如今她脚下青砖上正有一滩泥印。她也不过先诈赵氏一句,对方却当即丢盔弃甲了。
想来是小姑娘借着娘亲和人牙子商讨价格签契约之际跑了。
只是……这事她本来也管不着。
不料那边赵氏却继续道:“楚娘子你行行好,我儿八岁正该要读书了,若不是家中官人病着,我们也不会想到将雀儿……”
“惭愧,”楚离亭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她,“我只能断出雀儿跃入河中乘船而去,尽快到下游去寻,兴许还能找到。”
赵氏大骇:“可有更详尽的方位?”
楚离亭言轻语淡:“并无。”
语闭,她正欲转身离去,忽闻身后那人粗喘两声,骤然大声道:“什么仙姑,亏我在此等了那么久,竟一句‘找不到’便将我打发了!我呸!”
先前那行脚商闻言立即跳起来道:“看吧?果然不过是装相罢了!”
有替楚离亭说过话的,此时面上过不去,却还是撑着道:“人家是当朝侍郎嫡女,容得着你们评头论足?好了,都散了吧!”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赵氏更是急匆匆沿河离去,唯剩下楚离亭长身而立。
她修颈微颔,神色被掩在叆叇云雾之后,只露出一把尖细下颌与抿紧的淡唇,看似正在难过神伤。
——实则楚离亭是在对着眼前闪烁的【任务失败】四个大字磨牙。
早知道就急着赶过来了,还落了个徒有虚名的印象,鬼知道最后这任务什么时候能达成。
越想越恼,她光风霁月的表面功夫差点维持不住,径直走到大柳树边敲了敲树干:“人都走光了,还不赶紧下来。”
只听一阵沙沙动静后,粗壮的柳树枝丫后冒出一个小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正是雀儿。
楚离亭耐着性子解释:“树下泥坑中有道足印,和门前青石板上一模一样。”
雀儿懊恼地“哎呀”了一声,眼神转了转,又问楚离亭:“为什么帮我?”
这回,楚离亭沉默了半晌,才启唇轻道:
“因为我也有过弟弟。”
还为了结婚聘礼,把她攒了三年的首付全部拿去。全家没一人言谢,只留给她一句“做姐姐的就该帮衬弟弟”。
她这边难得真情流露,那边雀儿却道:“你说谎,楚侍郎嫡长子下只有一女,你没有弟弟。”
楚离亭:“……”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见左右无人,掏出几两银子抛到树下。
“想来你自有主意,这些钱拿着,当心被人抢去。”
顿了顿,她最后叮嘱道:“我尚且难以自保,你自求多福吧。”语罢便转身,往楚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太阳正西倾,光线渐昏黄。
日昳之下,楚离亭裙角被风拂开,露出一段流水般的丝缎绫裤。她行至柳树斜长的荫蔽里,青石板翘起时泥水迸溅,有两点落至裤脚上,洇出一片脏印子,与所有路过的行人并无不同。
雀儿遥遥看着,嘀咕道:“算哪门子仙姑。”
与此同时,楚府院外狭巷中。
——啪嗒。
一滴猩红落在墙下阴影处,赤浓近墨。
祝景珩喘着粗气,随手把最后一个刺客的首级丢在墙根,扯过有人晾晒在一旁的布巾摁在腹部伤口处。
同样丢在那里的,还有一柄折了的刀。
几息过后,另一道身影无声落于巷中,语带焦急:“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哪来的……世子,伤势如何?”
这问题实在多余。
永宁侯世子贯来一身彻黑锦衣,浴血难鉴。今日衣袍却全用来藏了他自己的血,满溢到袍角都缀着摇摇欲坠的血滴。
祝景珩却摇了下头。
“行踪已经暴露了,”李孟道,“世子,我们尽快回润京去吧。”
祝景珩又摇头。
李孟唉声叹气,看到一边的院墙,转而道:“这便是楚府?那位离亭娘子便是宿在其中了。说起来,当年世子你得知婚约时当真老大不乐意呢,说人家不是幼时装疯卖傻,就是如今有所图谋……”
不成想自家世子每说几字便要喘息一声,偏还有力气拧眉斥责:“闭嘴。”
他只得闭嘴不言了。
下一刻,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有人看见那两人往这边去了!”的呼哨。
两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左右各自攀过院墙一跃而下。
*
楚府东院,碧韬居。
初芸正百无聊赖地将晾晒过一整天的书逐个合拢,依目录类别码回书架上。
不多时,她忽闻身后有动静响起,颦眉扭头:“娘子,你怎生不说一声就跑…出……”
话音转眼如鸡骨卡在她咽喉里。
无声站在院中的,哪是她家姑射神人般的楚小娘子?
分明是个凶神罗刹。
那罗刹手中一团白巾几近被猩色染透,目冷如霜,浑身尽是凛然戾气。
他竖起一指立在唇前:“若不想死,就噤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