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亭的第一个想法,是决不能让祝景珩知道自己是谁。
这门婚事天降到她面前时,她曾再三表达过不情愿。祖母则屡次劝慰,说永宁侯府只有父子爷俩,是个不必顾虑婆母妯娌的好去处,况且她曾见过少年时的祝景珩,绝非传闻中那般残酷狠厉。
可少年人成长至今已过去近十年光景,谁知道他还是不是原来的秉性。
还是离远些好。
楚离亭正捉摸着该如何打发这位不速之客,然而下一刻,她就改变了主意。
只因她偶然一瞥,看见了祝景珩外披滑开后,露出中衣下摆上的销金云纹。
与她从祖母手中抠出的那块布料的纹样,一模一样。
“……我可以带你找她,”楚离亭强自镇定心神,缓慢开口,“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还不待身后那人反应,她便继续道:“若不同意,你大可出门问问,还有哪个愿意心平气和领着你去寻人?”
少顷,祝景珩森然开口:“问。”
楚离亭把手伸入袖中,假借袖口遮掩自空间内掏出那块残锦。期间咽喉处的威胁愈紧,戳得她几乎呼吸不畅,没好气地心想:祖母当真料错了,这必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人。
她只得加快动作,飞速让他看清掌中之物。
“你可知,这衣料出自何处?”
本以为讨答案时还要拉扯一段时间,不成想祝景珩却干脆:“枢密院官服,上至枢密使下至小吏皆可穿。你身居尧州,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离亭一时回答不上来。
皆因她心神巨震,竟忽地意识到一件从未想过的现实——杀害祖母之人也许来自润京枢密院。
润京。
她听祖母描述了三年,却未尝窥见一面的地方。
‘那润京可是好地方,’道观窗外修竹傍林,交错的阴影落在窗内老人含笑的脸上,‘绣错繁华,万色隐鲜,往来的车马哟……看到华灯上了都看不完。’
‘离亭,你很快就会到那里去的。’
对于那时的楚离亭来说,纵使繁华也比不过北上广,还不如留在尧州,陪在祖母身边好。
……可如今,她似乎不得不去了。
记忆中光阴疾逝如流水,回过神仅不过刹那时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祝景珩的反应来看,应当与他无关。
“小女便是楚守和之女。”
楚离亭终于开口。
“敢问永宁侯世子,找我有什么事?”
【助永宁侯世子祝景珩找到楚离亭去向[1/1]。】
【叮咚!任务完成,空间等级提升至LV.2,部分检验仪器解锁。】
楚离亭听着耳旁的提示音,却一时没空高兴。
金乌早已西坠下山头,因婢女初芸受缚,碧韬居内未点灯。于是一片漆黑的寝室内,一时只留下满地的死寂。
许久后,祝景珩才将信将疑地开口:“我听闻楚离亭云心月性,懵懂出尘不通俗礼,你……”
刚甩下外披到门口对着一群人装疯卖惨的楚离亭:“……”
她深吸一口气,偏过头,以指尖挑起面前的轻纱:“想必世子应当也听过,楚离亭眉间生得一点红痣,做不得假。”
她于昏朦中抬首,想要让祝景珩看个清楚。
却不料祝景珩当真看得认真。
方才她便发觉,永宁侯世子生了一副如岩下青电般的双眼,转眄时流光,而今定定看向她眉心,更生出一股摄人之感。
楚离亭耐不住被这么盯,估么他确认完了,就伸手指向一旁的桌案:“不如坐下聊,想必世子应当也不大站得住了吧。”
不然怎么会把重量全压她背上,沉得很。
半炷香后,两人终于对立入座。
悠悠转醒的初芸为两人点上灯、沏上茶,又端了些残羹冷饭上来,这才狠瞪了一眼祝景珩,小声对楚离亭道:“弄了这么多血,衣服送去浆洗时该如何解释啊?”
楚离亭吹了吹茶叶,淡声道:“说你家娘子我来癸水了。”
“啊?!”初芸大惊,“哪有这么多的。”
楚离亭:“你也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来了。”
初芸扭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院子,严重怀疑她家娘子是疯了,摇着头退了出去。
一旁,祝景珩用楚离亭扔给他的巾帕摁住腹部,不置一词。
楚离亭喝下半盏茶后才抬起头,将她的婚约对象仔细打量了一番。
旁的祖母兴许有诸多没料到,唯独一句无可反驳。
——永宁侯世子祝景珩,龙章凤姿,一表人物。
半明半灭的灯火中,祝景珩面白唇红,腰挺肩宽,外披一件无任何修饰的纯黑窄袖,鸦黑头发收拢于玉冠内,整个人凛如一柄出鞘刀。
那长睫低垂的模样,纵使形容狼狈,仍是帅到让楚离亭意识到什么叫蓬荜生辉。
俨然是一尊玉面修罗。
“既然已开诚布公,那么就都有话直说吧。”
楚离亭放下茶碗,主动打破凝滞的气氛:“世子以此番这样……滴滴答答地来找我,到底何事?”
虽萍水相逢,两人之间却有着聪明人的默契——她不问他为何传闻生死不明却现身尧州,他也不问她为何一言道破他身份。
关于婚约的事,更是一个字都不谈。
祝景珩把目光挪回来,直言道:“托你找一人。”
“是因为听闻我有寻人寻物的能力?”
“自然不是,”提及此事时,祝景珩浓眉敛起,似有不屑,“因为那人最后来信中,提及了你。”
“提及我?”楚离亭纳罕。
祝景珩颔首:“信中写到‘今日偶见楚家傻娘子,当真已口齿伶俐顾盼生辉,奇哉’,去信日期乃半岁前。”
楚离亭短暂思索,又问:“此人可有其他特征。”
“有。”祝景珩简短答,“此为一年逾四十的妇人,右手齐腕而断。”
楚离亭一愣,忽地有了答案。
她的确在清溪观见过这样一位长宿的善信。
眼珠转了转,楚离亭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祝景珩不耐地蹙眉:“什么条件?”
楚离亭只手撑案俯身靠近,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带我,去润京。”
两双眼,一冷一静,两厢盯得极迫。
“仅如此?”
“仅如此。”
永宁侯世子忖度几息,点下头:“可以。”
楚离亭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似乎仍在溢血的伤口:“你……要不要处理一下。”
“去取针线来,”世子殿下丝毫不客气地支使,“针须以火炙烤,线须以烈酒浸泡。”
“……”楚离亭深吸一口气,“初芸!”
*
昨日下了一晌午的雨,积水至转日清晨尤未干。
水洼间映着粉苞初萌的海棠花枝,洁白浮云自碧空中飘过,又被一只素履踏碎。
“小仙姑,”有人向正要登马车的楚离亭打招呼,“可是又要去清溪观进香?”
楚离亭闻声回首,神色间风清月朗:“正是,昨日受了些吓,总觉得不去拜一拜心里难安。”
然后便不再赘言,飞速钻入了车里。
厢内,一身黑衣的祝景珩合眸抱臂,嗤道:“原来就是如此得来的名声。”
方坐定的楚离亭嘴角一抽,心里厌烦得很。
可由于昨晚亲眼确认过,这位仁兄是个面不改色缝自己的狠人,她现在话也不太敢多说。
另有一道声音自更角落里响起:“世子,楚小娘子好歹也是为了您冒险,这么说不好吧!”
那是个面貌年轻的男子,双眼乌黑有神,只是身上也有不少伤。
楚离亭问祝景珩:“这位是?”
“小仙姑好,我叫李孟,是世子的手下,”李孟笑嘻嘻主动道,“我在家中行二,你唤我李二就行。”
楚离亭看他倒是挺顺眼的,笑着招呼道:“原是李二郎。”
她生得鼻窄唇腻,一副眉眼不吊不垂,肃穆时端如神女,笑起来眼波却似春潮微粼,看得李孟耳根子一红。
“哎,世子,你这未来夫人还真……”他刚想傻笑着去跟侯爷说话,却正对上一双冷然如刀刃的眼,登时嘻嘻不出来了。
“娘子,”楚离亭刚觉出尴尬,初芸的声音恰时自前面传来,“可方便出发了?”
她忙道:“出发吧。”
初芸应声扬鞭,马蹄声渐次响起。车身摇晃起来,不久便自楚府后门走上街巷。
车中三人皆安静了下去。
楚离亭以指尖拨开挂在车窗上的绸布,向外看去。
上巳节期,河边人群往来,都簪着荠菜花。而隔过熙攘的街市,她望见清溪山正向他们靠近。
这一程并不远,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山门之下。
清溪观藏于浓翠簇拥之下,高香袅袅,角铃叮当,吸饱雨水的苔藓鲜厚,似乎压得乌瓦飞檐都往下沉了沉。
初芸被留下守车。
由于身后缀着两位身份难言的访客,楚离亭未去前殿,也并未向观主打招呼,只率先寻到一名负责扫洒的少年道士。
两人行过道礼后,楚离亭问起那位断手女善信的居所。
小道士为他们指了一处:“那位近日似乎身体不适,已有两天未见过了。不知楚缘主是有何事?”
“多谢了,”楚离亭柔声颔首,“只是有些问题要问。”
两人客气道别。只刚转过一处墙角,楚离亭便提着裙摆大步往后山居所走去,祝景珩和李孟两道鬼影般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现于她身后,三人面色都有些严肃。
——刚准备前来探访,便得知对方近日未曾露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一行三人行至一间黄墙青瓦的矮屋前,楚离亭率先叩响门扉。
半晌过去,无人应答。
而还未等她再反应,祝景珩已一脚踹开了房门。门闩应声破碎,木屑飞溅了一地。
楚离亭无助地伸出手:“等……”不要破坏现场啊!
阻拦显然已无济于事。
眼见男人阔步走进屋内,恶鬼般苍冷的侧颜自眼前掠过,楚离亭又想起祖母对此人的评判:‘那可是个相当斯文腼腆的少年郎。’
……。算了,他毕竟是个伤患。楚离亭边安慰自己边跟进房中。
屋内空旷,门窗皆紧闭,仅一间后窗虚掩着,楚离亭自窗缝往外望去,视野中唯有蓊蔚的山景。
见人不在室内,祝景珩身上的气息可见地阴沉了下去。李孟忙道:“许是从窗户逃了,兴许人还没走远,要不去后山找找看?”
“等一下。”
楚离亭出言打断了两人的行动。
她挽起衣裙蹲下身,自袖内掏出一副羊肠手套戴上,缓慢端起了歪倒在桌边的一面铜镜。镜面光滑,微倾时天光自上流淌而过,显现出了一枚掌纹。
“这是掌根处的纹路。”她尝试着复原印下它时的姿势,“此镜通体干净,想必经常被擦拭,这枚仅余的掌纹似有不对。”
“小仙姑,这时候就别端看什么掌纹了吧。”李孟有些急切。
祝景珩却沉眉问:“如何不对。”
楚离亭捧着镜子起身:“给我半刻钟,我去屏风后仔细检查一番,你们切莫要打扰我。”
“世——”
“……好。”
祝景珩下颌高抬,略带睥睨地打量着她,“你最好能说出些有用的。”
楚离亭又再三嘱咐二人不许过来,这才于屏风后,闪身钻进空间里。
方一进入,楚离亭便自动更换了方便操作的白大褂。
实验室中清净整洁,正是她曾工作的那一间,就连墙壁上的日历都留有她的笔记。仿佛只要推门而出,便能看见人来人往的走廊,同事们匆匆而过,不忘跟她打声招呼。
她没有多出神,抓紧时间将铜镜搬到了检验台上。
升为二级后,实验室果然解锁了几台仪器,但自动分析系统仍不能用,楚离亭只得放在电子放大镜下,凭经验分析指纹特征。
很快,她皱起了眉。
——果然不太对劲。
屏风之外,更漏一点一滴,那动静几乎砸在两人的眉心上。
“属下觉得不如还是……”
在李孟终于忍不住之际,屏风后的人终于出声了:“这是一枚右掌的掌纹。”
李孟立即住了口。
祝景珩则眯起眼睛:他要找的人根本没有右手。
“简单来说,有旁人在近两日进过此屋,”楚离亭继续道,“就掌纹角度来说,其姿势很像是由于某种原因而后撑,通常来说,跌倒,或……打斗。”
祝景珩上前一步:“还有吗。”
“还有……此人掌根处有一条横疤,中有转折,我只能看出是利器所为。”
她说时仍在仔细端详铜镜,全然没料到一屏之隔的二人因此话齐齐一顿。
寂静中,永宁侯世子缓慢将头扭向一旁。
其目光至处,李孟正侧着身立在窗下,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借半昏半明的光看去,他垂落身侧的右掌外——
赫然有一道陈年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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