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今天收拾家里的时候，意外在阁楼找到了一本陈旧的日记，日记的主人叫沈年，是个很熟悉的名字。

我拿去问母亲，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拿去问父亲，父亲皱着眉死活想不起来；最后还是外婆把我叫到一边，用着怀念的语气说道。

“沈年是我的伯父，民国十年生的。”

我有些错愕地摸着日记本的外皮，想不到这本日记的主人居然是民国时期的人。

外婆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慨，但最后化作一句淡淡的：“他死的很早，但我阿妈一直记得他。”

外婆慢悠悠地挥着蒲扇，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对阿妈的话早已忘了七七八八，却唯独记得那句“要保留好日记”。

“你想看就看吧，不要损坏了。”

2.

我还是翻开了那本日记。

沈年的字迹很娟秀，排列的整整齐齐的，还不是知道他是我外婆的伯父，我都以为这是小姑娘写的。

【民国十九年正月初七

大舅舅家的鸿哥把我堵在小巷里，他说我长的秀气，指不定是个小姑娘，我不甘心地推了他一下，结果自己反摔倒地上。】

第一面下面还画了个流着眼泪的小狗，看上去栩栩如生，我忍俊不禁，想着民国二十九年沈年也就是个九岁的孩子。

【民国十九年正月初九

鸿哥偷偷给我买了麦芽糖，以往阿娘不允许我吃，但鸿哥说我漂亮皮囊糊涂脑袋，让我悄悄吃。

麦芽糖很好吃，开心。】

【民国十九年正月十三

要去学堂上课了，学堂那几个大孩子都不喜欢我，他们总是拿脚绊我，要么就是在我被夫子点起来时很古怪地笑。

没有和鸿哥道别，鸿哥气的跑来我家捏我脸，让我叫他大哥哥。我没有办法，只能口齿不清地叫了。

鸿哥不气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只巴掌大的小猫，软乎乎的，我不敢抱，只敢小心翼翼地摸着。

鸿哥说送给我，我摇着脑袋不敢收。因为阿爹素来看不上我像女儿家般的作态，总是说我没个男子汉气概。

最终还是收了，悄悄养在我的床榻下。】

我草草翻了几页，这几页全是沈年在说猫有多可爱，顺带倒苦水，说夫子又打他手板。

【民国十九年三月初三

猫被发现了，被妹妹发现的，小芸一丁点，她很容易就能趴下看见我床榻下的小猫。

小芸抓着桂圆的后颈，我很担心，又是担心妹妹被猫抓，又是担心桂圆不舒服。

但总归是好的，没有被父亲发现就好。】

【民国十九年三月十七

姑姑家的表姐来了，叫崔小妹，阿爹说以后表姐就是我的妻子。

表姐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硬邦邦的地面，她就像刚发芽就被折断的枝条，素白的手背上都是荆条抽的痕迹。

我轻轻抚摸那些伤疤，原本还垂着脑袋的表姐看着我，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腕上，浸湿了那些伤疤。

泡了眼泪的伤疤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蜈蚣，我莫名有些恐惧。】

【民国十九年四月初一

昨天晚上救了个看不清相貌的少年，他肚子上被捅了一刀，我晕血，只能颤颤巍巍地拿手帕替他包扎上。

烛光暗淡，看不清彼此的脸，他说很抱歉误入小姐闺房，我无语凝噎。

天还没亮他就走了。】

【民国十九年五月初三

猫被阿爹发现了。

被下人阿贵拧断了脖颈，剁碎了给街边的野狗吃了。

是我的错。

桂圆它还那么小，待在床榻下总归是不舒服的，不然也不会叫出声，然后被阿爹听见。

怪我为什么没背下课文，让怒不可遏的阿爹找到了房间里来。

桂圆，怪我。】

我翻页的手一怔，这页上面被泪水浸湿得皱皱巴巴，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一边用毛笔写着。

3.

“小念，出去玩吗，我打篮球，你给我当拉拉队。”

隔壁的张鸿宇凑到我窗户边，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我被吓得一跳，日记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什么呢看这么起劲。”他从窗台翻过来，手掌搭在我肩膀上。

我撇嘴，小声哼了一下，用脑袋砸着他的胸膛：“不去，我有事。”

张鸿宇捡起日记，正好看见沈年表姐来的那一页。

“崔小妹……我去，这个名字跟我太奶奶的小名一样，不过应该不是一个人，我太奶大名叫崔励。”

“我太奶当年自己一个人跑到延安参加革命，话不多，看着冷漠，但我太爷说她其实蛮温柔。”

“没听你说过啊。”

我有些稀奇，张鸿宇大刀金马地挤过来，身上的热气透过衣料穿到我的肌肤上。

“你不是要打篮球的嘛，别贴那么紧，好热的。”

“娇气包。不打了，没你给我加油没劲儿……”张鸿宇摸了摸鼻尖，催着我继续看。

4.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初七

今天是乞巧节。

表姐这几年来一直不理人，总是蜷缩在自己房里绣花，像是即将枯萎的、被踩进泥潭碾碎的花。

偶尔她会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她怨我，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怨将她送来的亲娘。

推翻了封建王朝，但封建的余孽一直有。

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也是被操控的木偶，被历史的巨轮推着向前。】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初三

班上新来个同学，刚从国外回来，叫秦邺，今年十八岁。

由于我跳了级，在班里是最小的一批，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坐，秦邺就自告奋勇坐在了我旁边。

秦邺高大英俊，一来就收到所有人欢迎，除了我。

我不喜欢他，哪怕我和他无冤无仇。

不对，是有仇的。

他一见到我就喊“sweet heart”，很恶心，我蹙着眉不想理他，他还缠上来问我认不认识林黛玉。

我当然认识，但我没理他。

“你漂亮得跟林黛玉一样，活该是个闺阁小姐。”

他像是想摸我的脸，被我厌恶地躲过了，从那以后他再说什么我就捂着耳朵不肯听。

登徒子。】

【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一

听秦邺说，日本人在进犯山海关，他皱着眉，手腕上戴着镶钻的手表。

他爸在香港做生意，消息灵通，我就搞不懂他不在外国老老实实待着，干嘛要回来。

周围人围着他听消息，我也分出神听着，生怕听漏一点。

还是很气，该死的日本人。】

【民国二十四年大年三十

晚上，秦邺翻过我家高高的围墙，抓了一把仙女棒给我，我不接他就硬塞到我手里。

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我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踩着他的肩膀，不甚熟悉地翻过了那堵一直困着所有人的围墙。

“也算是拐大小姐出门了。”

他带着我去逛了庙会，烛光闪烁，他问我想不想去留学，见识外面的世界。

我惶恐地摇摇头，挣脱开秦邺的手，逃似的回了家。】

【民国二十四年正月十三

秦邺不见了，有人说他又回国外了，有人说他去香港继承家业了。

好安静，也算是回归正常了。】

5.

【民国二十八年二月初一

想不到又找到这本日记了，思来想去还是留着吧。

日本人在去年挑起了卢沟桥事变，上海沦陷，南京城一片狼藉，我周围许多同学都参加了抗日行动，包括我自己。

他们说日军很快就要打到武汉来了，下一步就是长沙，然后突破云南贵州。

但我相信，只要中华民族还在，那就有生的机会。

表姐跑走了，我学着秦邺的方式，将表姐送出了这所困了她许多年的大宅子，她说她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她说她现在不叫崔小妹，叫崔励，自勉自励。】

我与张鸿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

“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

张鸿宇喃喃道，我低下头继续看着。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初三

越发严重了，但秦邺回来了，他穿着稳重的西装，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但这种时代背景下，所有感情都在家国面前仿佛是一粒尘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

我知道他这回回来是有任务在身，就像十三岁那年，满城在围剿**，他匆忙逃窜到我的房间。

我知道的，因为我也是一名**。

三个月前的今天，我在鸿哥的介绍下进了党，鸿哥被安排去上海，我则留在即将沦陷的武汉。】

【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武汉彻底沦陷了，到底都是日本兵，素来古板的阿爹因为是享誉当地的文学大家，被日本人威胁写几篇特殊的“文章”，阿爹不从，当天晚上吊死了。

阿娘从那以后身体就每况愈下，我不得不放弃学业，勉强在报社找了份工作，好有精力照顾阿娘和小芸。

这座以前庄严肃穆的大宅子落寞下去。】

【民国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鸿哥揍了秦邺一拳，两人像是发疯的野狗，在冰天雪地互殴，我悄悄将脖子上的红印用手帕盖住，面上是止不住的尴尬。

早知道就不留秦邺过夜了。

腰痛，腿根也痛，脖子更痛。】

【民国二十九年二月十三

秦邺成了臭名昭著的“汉奸”，同时组织上多了个代号“飞鹰”的同志，许许多多的消息从武汉传出去。

秦邺不敢再来我家，他只是让人送来一枚女戒，我默默收了起来。

小芸上街游行，差一点被日本兵抓去，我怕得要死，小芸却很愤怒地瞪着我。

她知道我和大汉奸秦邺有交集，但她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于是年轻气盛喊出了那句让我钻心剜骨的话。

“秦邺那狗娘养的是汉奸，你也是。”

晚上睡不着，数星星也睡不着。】

【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初七

阿娘走了。

小芸也收拾包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将大宅子卖了，蜷缩在租来的公寓里，盯着天花板发呆。

总有层出不穷的人说抵抗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抵抗就宛如螳臂当车。

万马齐喑中总有人行歧路，逆大流。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不希望以后的孩子也被战火包围。

秦邺只能在晚上悄悄翻窗来见我，也不跟往常一样一来就跟个狗似的亲亲啃啃，他深深的抱着我，褪去了少年意气的脸庞冷肃，像是要将我塞进骨髓里一样。

“再等等，马上，马上。”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初二

秦邺咬着我的脸颊，用大衣裹着我**的身体，两只手掐着我的腰。

我没有哭，那个日本兵一直想要把我压在身下，但他没有得逞，他被我一剪刀戳穿了喉咙动脉。

血液喷溅在我的脸上，很热，原来日本人的血也是热的啊。

我还以为他们杀了我那么多同胞，早已经是冷血残暴的怪物了。

他们被杀了也会恐惧，那他们有没有想过自己杀害的那些无辜的中国人呢。

秦邺说不要和畜生说人类的道理，因为说不通。】

【民国三十三九月初八

我好像被发现了，组织上出了叛徒，总有人跟着我回到公寓。

我让秦邺不要再来。

希望这只是错觉，因为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鸿哥说他给我买了中文翻译的《茶花女》送来，我还没看过。

你说百年后会不会有人记得我呢？】

6.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纸张，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张鸿宇掰过我的脑袋，指腹擦去我的眼泪：“小祖宗，别哭了。”

我抽噎不停，想起外婆说的那句话，我惶恐地翻开下一页，却发现这回是完全陌生的字迹。

【1945 九月初九

去年这个时候，我的亲生哥哥沈年死了。我对不起他，我后悔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宪兵队的那群人想要抓住他，他为了不连累组织上的其他人，从窗台跳了下去，抱着鸿哥送的《茶花女》摔得粉碎，血液浸湿了那本书，蜿蜒了一条街。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怀着让哥哥大吃一惊的心态，回到了武汉，却得到了这个消息。

秦邺在日本人投降的那个晚上异常沉默，我知道他最后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

第二天，我得到了秦邺自杀的消息。

周围都在欢庆日本人投降，我也在，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太不容易了。

我失去了阿爹阿娘，失去了最爱的哥哥，日本人的侵略碾压了我所珍爱的一切。

我的哥哥，死的时候二十三岁。

他永远都是我的英雄。

这句话我很后悔没有告诉他。】

7.

日记到这里就完了。

我怔怔地停留在最后一页，连旁边张鸿宇的声音都忽视了。

“嘶，你俩靠得那么近干什么。”

一只篮球砸过来，被张鸿宇稳稳接住。

萧邺看着我哭成花猫的脸面色一僵，随后他翻过窗户，愤怒地揪着张鸿宇的衣领。

“你对他做什么了？有本事冲我来……”

眼见萧邺一拳头就要砸在张鸿宇脸上，我连忙劝道。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萧邺收回手，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盖住我：“难受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

我听见这话反而又不想说了。

楼上大哥又开始了emo，声音大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沈年的故事消散在历史中，或许还会有人发现，他们从不会被忘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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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百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