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谦闻言,向身后的清客使了个眼色,清客会意,立刻站出来,行万福礼,而后恭敬解释道:“有些琉璃因材质特异,盛放特殊茶饮时会显出不同。殿下只需允许小人使用此器装些茶,静观其是否有变即可。”
商景徽没有立刻作答,似乎是在考量什么。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商景徽才冷笑一声,她身形体修身长,甚至比王甫谦还略高些,垂眸轻睨着对方,道:“那大人可验仔细了,若是没问题,本公主必亲自向圣上讨个说法!”
自商景徽进门,秦处安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她身上。如今听她这么说,那半天没有变化的眸色才闪动了一下。
他心里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很快,侍从们端进来了热茶、热酒等若干壶,分别倒进琉璃盏,一一观察。
王甫谦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们行动。
直到最后一壶茶试过,琉璃盏始终玲珑剔透,不见任何变化。
王甫谦脸上出现了裂痕。
眼见侍从们已经停下了动作,清客观察着琉璃盏,瞟了一眼自家主子,迟迟不敢说话。
商景徽没什么耐心等他们主仆二人对眼色,直接开口,问:“怎么?先生学艺不精了?还是琉璃盏没问题?”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继续道:“本公主能带驸马走了吗?”
堂内如秋水成冰,所有人低着头,陷入死寂。
扑通——
王甫谦率先跪下顿首,他身后的清客们也慌慌张张跟着跪倒一片,只听王甫谦道:“老臣心忧国事,一时失仪,还请殿下恕罪!琉璃盏没有任何问题,当物归原主!”
话毕,他起身,从侍者手里接过琉璃盏,又上前两步,双手奉给商景徽。
兰若上前,代为接下。
商景徽只丢下一句“王大人好好想想怎么跟陛下解释此事!”,便拉着秦处安,领着一众随从侍卫浩浩荡荡出了三司府衙。
回程的车上,商景徽笼着手炉,闭眼假寐,一个字也没和秦处安说。
后者悄摸觑着她,精致的妆容令公主显得有点难以靠近。秦处安直觉,此时他无论说什么,商景徽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可他不能真的因此一句话也不说。
他要是不开口,二人之间就彻底冷了。
于是他讨好般问道:“殿下,你事先将那琉璃盏换了吗?”
商景徽仍旧合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怎么?怪我事先不告知你了?”
秦处安赶紧否认:“你知道我不会有这种想法的,殿下。”
商景徽没说话。
他往她身边靠了靠,试探着去拉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才说:“是我一时大意,叫他拿了把柄去。但你放心,就凭这一件事,他们揪不出来那层身份,更不会不会牵扯到你的!”
商景徽终于睁开眼睛,可那眼神,却比不理他不看他还叫人难过。
秦处安没由来一阵心慌,却没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便被那眼神钉在原处,不说话了。
商景徽静默片刻,才叹息一声,问:“为什么不找我求助?若非周泊瑾向府里传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三司受了为难。”
秦处安讶异于她会因此而生气,震惊之余,随之而来的是汹涌澎湃的感动和欢喜。
但他来不及体会这些情感,回答的话脱口而出:“我若向你求救,你就彻底撇不出去了。这层身份已经很棘手了,我不能再主动拉你卷进来。”
商景徽只要不出面,他背后的那些事不管多么严重,公主最多只能是“被蒙骗”,但若她出手相救,那便会被划作“同谋”。
商景徽身体前倾,凝视着他,缓缓说:“秦处安,你根本不是怕牵连我,你不会不知道我撇不开。”
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怕求救之后,我无动于衷。”
秦处安一怔。
商景徽没有留给他思考和说话的时间,她上半身靠回软枕上,耳边的流苏随之摇晃,紧接着便开口谈正事:“我上辈子发现琉璃盏的玄机之后,很……”
她顿了顿,最终没去形容那时的心情,只说:“总之,很多人都知道那个东西有问题。但这辈子,只有卢清婉能准确找到它。”
“她们故意拿这个东西做文章,来试探我的反应。所以,这件事的主要过错也不在你。”
随后,商景徽才从袖子里抖出那个信封,问道:“这封信,还有那琉璃盏,是谁给你的?”
“是府上的小厮,平日在大门上侍奉。”秦处安拾起信,见商景徽没有拆开过,便知道她也明白信是此次暗中操盘之人伪造的了。
商景徽闭了闭眼,道:“他进不了内宅。看来,回去得将府内下人彻查一遍了。”
府中有人生了二心,若要排查,必定牵涉甚广,其中不免伤了人心。这是她所不愿面对的事。
然而,此事规避不得。他们回府后,便立刻将府中所有下人召集一处。商景徽和秦处安坐在主位上,兰若盯着排查,朱蕤站在公主身边侍候。
好在,结果不算太糟糕。只有那个偷琉璃盏的洒扫侍女被查出问题。
侍女吓得抖如筛糠,伏在地上,连连认错:“奴婢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是、是邱笛怂恿我的,他说他前些日子被罚了月例,恰好碰上家中用钱,便要我顺点东西出来!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被他蛊惑了啊!”
商景徽没说话,兰若便肃然道:“侍女偷盗,依律当杖十五,赶出府去。”
那洒扫侍女一下子瘫软在地,眼中失了光彩。
兰若又道:“不过,你口中的邱笛,也就是你的共犯,已经逃了,现不知所踪。你若是能提供他的去向,可减轻刑罚。”
侍女连忙爬起来跪好,回道:“奴婢不知道他要跑,但、但他常往城西去寻一个朋友,他很有可能会往那边跑!”
听她回禀完,商景徽垂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藏于暗处的卫愈便一纵身,连落叶都没有惊动,离开了。
侍女被暂时关押起来,商景徽看着庭院中侍从人人自危,最终却说:“日后,家中有困难者,可直接上报府中管事,再从我账上出钱,以做补贴。若是管事胆敢隐瞒不报,可直接来同我说。公主府规矩不多,只一点,不犯律法,不渎职懈怠,一切便有商有量。”
等处理好一切,已近黄昏。
商景徽撑着浑身酸痛的身体,由朱蕤服侍着卸了妆,露出本来憔悴苍白的脸色。
她心里却还念着外头的事,对兰若吩咐道:“若是晚上卫愈拿人回来了,直接通报给我,千万不可拖到第二天。再就是今日那件事,王甫谦不敢说出他真正的怀疑,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成是公主府过账方面的问题,或者直接说王甫谦指摘公主府——”
“殿下,王甫谦今日在三司当中为难,已经一下午了,早就传遍朝廷了。不如等外头的信儿来了再做考量。”秦处安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一阵麻,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扶着她上床歇息,给她掖好被角,才道:“殿下,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好好睡一觉。”
“你别打断——”商景徽只剩多半张脸露在外面,刚一开口,秦处安却又说:
“殿下,信我一次好吗?就一次。”他低声说着,犹如祈求,“我来盯着外头的事,你先休息。今夜就让坐在这儿,监督你睡觉,好吗?”
商景徽终于没再说什么,合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秦处安就在她的床榻边,垫了个小垫子,席地而坐,静静看着熟睡的人。朱蕤和兰若都站在门口侍立,也是担忧公主有疾。
后半夜,商景徽果真烧起来了。秦处安握着她的手,渐觉滚烫,又提灯观察她的面色,见她脸颊泛红,便赶紧吩咐人去寻大夫。
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被请到了公主府。
秦处安焦急地坐在榻边,用巾布给商景徽降温。她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发热不清醒,梦里都蹙着眉。
“公主殿下这是先有风热之兆,又连日忧心劳累,加之心绪起伏,才导致如今的状况。待下官开个方子,给公主喝了。”太医低着头,回道:“不过,殿下现在最需要静养,保持心情和畅,切忌劳行劳心。”
朱蕤赶紧吩咐人熬药,又亲自送走了太医。夜半三更,整个公主府却忙上忙下。
药端上来之后,商景徽还在睡着。秦处安便轻轻唤她,好半晌,她的眼睛才缓缓睁开一点,眉眼间蓄着不耐,似乎是有些责怪将她吵醒的人。
秦处安赶紧轻轻哄劝:“殿下,你在发热,得喝药了。”
她半睁着眼,似乎是还在慢慢反应他说了什么。秦处安也不急,就耐心等着,一边扶着她的肩,待她看上去清醒一点了,才又说:“殿下,我扶你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商景徽这才任他扶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两手捧着药碗,一饮而尽。喝完药后,她便又自己躺下,入睡了。
秦处安心里忽然有点难过,商景徽即便是发着高热,都不愿意下意识去依赖身边人。
第二日,公主躺了一天,也烧了一天。秦处安直接告假没去上朝,衣不解带地细心照顾了她一天两夜。
其实大部分时间,商景徽都在睡觉,并不清醒,他自己就靠在榻边,支着脑袋望着她。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商景徽那句话:
你是怕求救之后,我无动于衷。
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原因,却被商景徽云淡风轻地点出来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的恐惧也在这里。
他不敢向她求助,即便他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再无其他依仗,即便他拥有的一切靠的都是另一个人的身份。
他不敢赌商景徽的怜悯,因为一旦输了,就连他现在唯一属于自己的灵魂,也会失去问心无愧站在商景徽身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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