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澜轩燃着几处炭火,几个宫人偶尔拉动火箱,刷刷的声音悠悠传入沈潼的耳朵。
暖和了。
床上姜修仪还躺在那,床旁座榻恍惚似有一坨巨大的黄色身影,沈潼迷离眼睛看不真切,但不用想都知道是皇帝李辕态。
她现在也是病人,说是装的,但在外跪了那么久,身体上的不适却真得不能再真。
只是,沐澜轩没有多余的床榻,她现在只能躺在隔李辕态较远些的贵妃椅上。
太医为她把了脉,躬身后退,向李辕态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屋内便没了多少声音。
半晌,沈潼试睁开眼,顿时被身前的一坨黄色给吓住。
好胖,好……
李辕态嘟着外黑里红的厚唇半弯腰打量着她,一双眼虽小,却似正要盘算坏事的贼鼠,约透着难以言说的精明。
他见沈潼转醒,继而站直,虽然站直了也没多挺拔。
“醒了。”
他懒懒开口。
沈潼还在震惊中,书里说李辕态生得千奇百怪极为丑陋,她还以为只是夸张对比的手法,原没想到,在真人面前,居然是书的描写都低逊了!
要不是这身皇服,站她面前审视她的不就是个肥胖毛多,肤色暗黄还油腻的地痞流氓嘛?
怔愣许久没说话,浮翠跪在一旁小心扯了扯沈潼裙摆提醒。
沈潼反应过来,汗颜巧笑:“我,臣妾醒了。”
李辕态满意点头,由宫人搬来椅子坐在沈潼对面,他搓着手,两眼不断上下打量着沈潼,道:“说罢,你有何冤屈?”
机会!
沈潼立刻故作坚强想要坐直,却突然体力不支倒回椅子上,瞥见李辕态神色微动,她没先说事,反倒流出两行泪,怪责自己。
“陛下,臣妾,臣妾大意,处事不周,这才量成大错,若陛下要罚,臣妾甘愿受罚,只是……”
她没说完,接着是一个美人闭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泪顺着通红的眼尾滑过白瓷般的脸颊,落进单薄的衣襟。
李辕态坐得更直了。
“只是什么?”
沈潼深呼吸,咬咬牙,脸不红心不跳道:“只是,求陛下不要不待见臣妾。”
沈潼睁开眼睛,此刻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斑斓可怜,像只乞怜的弃宠,渴望得到主人的收留。
眼见李辕态喉咙好似动了动,沈潼心中叫好。
很好,很上道。
这货这么多年没有女人乞求他的关爱,身边人大多为利,他一个皇帝不可能没察觉,现在她动之以情,先削一半怒火,哪个男人不得纳受三分。
更何况,还是一个常年受女子们嫌弃的身份高贵的男人。
李辕态已然受用,声音都软了几分。
“环环,那老嬷嬷说话嘲哑难听,吞吞吐吐,必有她自己的猜测武断,不可全信!环环,你来说,岚儿的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环环……?
沈潼扭头扫了一眼还在昏睡的姜姿岚,面露忧色,她想坐起来,却再次倒入椅上。
“陛下,那晚汤的毒是臣妾下的,可,汤本是,本是臣妾自己要喝的,不知是不是宫女们搞错误端给了姜修仪,这才叫姐姐白白受了难……”
“是臣妾的错,陛下罚我吧。”
话音刚落,泪水涟涟。
书里,沈士环下毒的情节本就是为了害死姜姿岚,但这却是她的临时起意。
一个脾气娇燥的贵人,持有美貌,迟迟得不到皇帝的关照,便常到御花园游赏,一来为偶遇,二来御花园人来人往,找存在感。
就在人人避让畏惧她的时候,一个宫中主子正得盛宠,提着食篮的老嬷嬷大摇大摆走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人参汤,珍贵。
她烦躁嫉妒,拦下老嬷嬷,将汤端来一观。
“姜姐姐要喝?我来送吧。”
老嬷嬷不敢违抗,任由贵人带走,最后食篮被放到姜修仪宫婢跟前,宫婢不解为何会出现在那,可能是老嬷嬷人有三急,但汤还是热的,又何等珍贵,得趁早喝,宫婢端了进去。
书中剧情如此,李辕态奇了。
“环环给自己下毒,这又是为何啊?”
沈潼脑子里闪过那些剧情,飞快思量着该如何编得圆合。
她拭泪,好在这皇帝的关注点不在汤本身,还没发现一些漏洞。
“陛下不见臣妾,臣妾一人何其孤苦无依。”沈潼将泪擦干,表情淡然自苦,透着诀别。
“日日心痛难忍,心死,身体又能支撑多久,倒不如一碗毒汤下肚来的痛快。”
“环环不可!”
李辕态坐不住了。
“朕只是忙于朝政,才……”
屁,忙着流连后宫还差不多。
“而且,朕还听说,环环你……”
沈潼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陛下想说臣妾嚣张跋扈性子不乖吗?可宫中人为争陛下宠爱什么污言秽语不会乱说,陛下难道不信我……”
沈潼眼眶湿润。
“臣妾,臣妾失态了,陛下罚臣妾吧。”
说完,沈潼用尽全身力气滑下贵妃椅,忍着膝盖刺痛跪到地上,埋头颤动。
何其弱小。
“那,环环要朕如何罚你?”
李辕态蹙眉,两手抬起想要扶她,又似一脸优柔怕惹得沈贵人不喜。
沈潼:“……”
这厮……听不懂言外之意?
“陛下要怎么罚就怎么罚,臣妾任凭处置。”
李辕态面露为难。
适时,床榻那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宫婢惊喜出声:“呀,修仪您醒了!”
嘶——
要完。
沈潼倒吸一口气,和李辕态一同看去。
天光透过斑白的窗纸照进屋里,落了半许为榻上美人渡加一层朦胧静白。
姜姿岚被宫婢搀扶坐起,煞白而恬静的脸环视屋中一周,最终落到李辕态与地上的女人身上。
李辕态左右环顾,起身想要走近姜姿岚,走到一半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地上体力不支的沈潼。
他一下前进一下后退,活跟接两头沙包的稚童似的。
“看什么看,还不快将沈贵人搀扶起来?”
沈潼眼角一抽,接着就被浮翠扶坐回贵妃椅上。
她抬起眸子,这皇帝还是走近了姜姿岚。
沈潼目光移到姜姿岚身上,发现她勉强挤出一抹笑,而后看向她。
沈潼一骇。
女子的眼神静默如水,可眼眸深底像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竟匆匆一眼便让沈潼心生凉意。
或许是错觉吧。
沈潼收回目光,默默安慰自己。
但若这个姜修仪会恨她,也是必然的。
致命的毒,谁不恨。
虽说书里言,姜修仪与李辕态在沐澜轩用膳,需交流说话便只用一把极小的汤勺一点点品饮,所以进毒不多,书里所写她后来也没事,但只是如此。
毒是真的。
要害死她的心也是真的。
沈士环不日惨死,亦是真的。
沈潼不多回顾,心头莫名委屈。
她不是下毒的沈士环。
她想做沈潼。
但……
“陛下,方才您与沈贵人在说什么,臣妾迷迷糊糊只听了只言片语,好像听到沈贵人说……那碗我宫里的人参汤,是沈贵人自己要喝的?”
姜姿岚虚弱叙说,一双好看的柳叶眼却是盯向不远处的沈潼。
漏洞被发现了。
沈潼急忙暗示浮翠将她扶过去,向着榻上美人行了一礼,沈潼道:“姜姐姐有所不知,那日我让浮翠也为我炖了一碗汤,我不知姐姐宫里也要,自认为那是给我的。”
“只是,接了汤后,我见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作伴我亡魂,就放下汤折梅去了,却不想一回来,装着汤的食篮已经不见,再听闻,就是姐姐喝了汤中毒。”
“姐姐……”沈潼看向李辕态:“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有意的……”
说完,沈潼作势就要跪下。
李辕态立马拦住,将人稳在身侧。
他看向姜姿岚,无奈开口:“这,岚儿,你看,环环也是无意中量成大错,现下你也无事,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
姜姿岚眉眼夹含冷笑,“算了……”
她扫了一眼角落低头不语的老嬷嬷,又见李辕态为难的模样,笑意收敛。
“算了。”
只能算了?
听姜姿岚口中不断念叨这两字,沈潼攥紧袖中拳指。
她也委屈啊。
后怕美人不再搭理,李辕态当下赏了十件珍品异宝给姜姿岚。
姜姿岚目中无波,最终是以冷笑,淡然接受,过程未发一语。
沈潼薄汗打湿背脊。
这事,就这么过了吗?
不用再死了吗?
“你认起错来倒是伏低做小。”
等李辕态离开,沈潼被叫住,姜姿岚直直盯着沈潼道。
沈潼直视她,不是她干的事,倒让她为沈士环兜底,还死了那么多次,她无需自责愧疚。
姜姿岚冷笑:“但本宫向来牙呲必报,沈妹妹,日后的饭食,要多加小心了!”
……
……
从沐澜轩出来,沈潼后背的衣裳已然湿透,加上雪花融化染了外衫,她整个人更显狼狈单薄。
起初为了装可怜,来时她可是将棉氅都给脱了,寒冬腊月,仅仅穿了三层薄衫。
此番湿透,一出宫门就再也忍不住打起哆嗦,险些腿软倒地。
浮翠急忙将雪地里的伞拾回,撑开,接回屋檐下已经冻得不行的沈潼。
二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缓缓慢慢地往合穗堂走。
大雪纷飞,宫中甬道前路不清,这时,已经不见有多少宫人还在外行动。
所以,回程的路除了风雪声,就只剩下二人踩踏雪地的脚步声。
真的就这么解决这件事了吗?
沈潼不知,甚至隐隐有些后忧。
她感觉身体越来越热,知道这是不好的现象,但好不容易度过第一个难关,她不想又落得那个下场。
至少,在她不知道下一次回档点是什么时候时,她现在不能死。
“浮翠。”沈潼沙哑唤她。
浮翠侧目看她,知晓自家小姐身体不适,她安慰:“小姐再忍忍,等我们回了宫就好了。”
沈潼干裂开唇,淡淡一笑。
前路被风雪遮了视线,合穗堂的路,可还很远。
她转视一方,瞅见一处小屋里亮着灯火,便道:“我们先去,去那儿避避雪。”
等雪停了再回去。
浮翠颔首。
亮灯的小屋很是偏僻,只雪景中那一抹暖光更为引人注意。
二人加快步伐走近,浮翠抬眼一看,道:“小姐,这是宫庙。”
只一座小屋的庙。
被一个矮小的院子围着。
“看这样子,该是哪个前辈守庙,在这里供奉什么。”
沈潼听了,心想里面的人该是个菩萨心肠的,或许能让她们避避。
两人抬脚走进去。
里面蜡烛燃满了三层供桌,中间有着一顶火炉,才关上门就迎上一股暖气。
浮翠放下伞:“小姐,我们运气真好。”
沈潼也感慨,拨得云开见月明了。
“是啊,还好,不过,这里面好像没——”
人……
二人转身,脸上表情顿时呆住。
对立面,竟有两个男人。
一个红衣服的一只手缴着黑衣服男人的脖子,一只手用刀抵在黑衣服男人的腰上,两只腿缠得死死的,只消黑衣服男人一动,立马就会死透透。
但红衣服男人也没落得好处。
黑衣服男人一只手握着刀刃,鲜血流出,一只手反绕,执着一计尖针插进了红衣服男人的脖子。
二人似乎是在她们进庙的一瞬间完成这些动作,以至于都没死。
可红衣服那个人离死也不远了。
沈潼眨了眨眼,见黑衣服那人还蒙着面。
是刺客吗?
不关她事。
“小,小姐,我,我们要出去去去吗?”
沈潼压低声音:“出去,你家小姐我就会冻死了。”
但看屋里这两人都受着伤,互相钳制,应该没威胁。
沈潼拍拍浮翠的手,拉着她往中间的火炉靠近,二女弓着腰,走得鬼鬼祟祟,一到火炉边上立马席地而坐,烘烤身体。
墙角的二人仿若空气。
划拉——
沈潼被倒地的声音惊得一颤。
不看不看,那边没人。
不——
“啊啊啊!”
“别出声!”
沈潼脖颈一凉,方才还插在红衣男人脖子里的长针现下竟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姐!”浮翠大吓,却被黑衣男人的眼神屏退。
沈潼不敢动,只怕再叫一声这针就会扎进去,她心惊胆战,两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黑衣男人见二人安静下来,这才道:“只要听话,雪停了你们自然安全。”
沈潼眼帘颤抖,一股冷香传入鼻中,伴随着血腥味,安神又可怖。
她努力回忆书中剧情,好似第一卷结束也没写到什么庙里有两个男人互相残杀呀!
难不成后续会提?
造,她没看完。
可听这刺客的话,似乎并没有想要杀人灭口,真要杀,针已经插进去了,何必让她们别出声。
沈潼眸子不由转向男人,“再看立刻杀了你!”
她倏地转正。
不看不看,不看就是了!
但,这男人声音还挺好听。
丫了巴子,她第一想法竟然是这个……
沈潼闭上眼睛,若想反抗,也得自己四肢有力才行,现在全身被冻得僵硬,总得先恢复。
这么想着,沈潼直接闭目修神,就当脖子上只是一块冰锥,就当身边只有浮翠和一只大黑耗子。
雪停了就好了。
但,她总感觉一道视线始终盯着自己,很是心痒难耐。
走到这步,她已经不怕死亡,偏偏死前的心理折磨最伤人。
她手指恢复了些热度,能够再次抓紧衣角,缓解情绪。
衣服也渐渐烘干,至少,脚底终于有感觉了。
沈潼感觉身体在回温,额头冒汗,就连脖子上的冰凉也渐渐消失。
“小姐,小姐!”
浮翠的声音响起。
那男人不是不让她们说话吗?
沈潼睁开眼,就见浮翠爬来抓住她的手。
“小姐,那个人走了。”
沈潼惊魂未定,转头一看,人确实消失了,红衣服那人也不见了,只留墙角一滩血。
房门大开,外面,雪停了。
沈潼一个激灵起身,抓住浮翠。
“走,叫皇帝给我们多加几个侍卫,越多越好!”
“小姐。”
浮翠担忧:“你身体好烫,可是发烧了?”
好像是。
沈潼这才发觉自己头晕眼花,再看浮翠,已然看不清她的脸。
“回宫。”
说完,噗地一声,沈潼倒地晕了过去。
沈潼回忆道:“其实,我刚来就遇到了一个刺客,但后来再也没见过。”
越九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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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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