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想到的是,太和殿一尊大佛正等着他。
自皇帝登基这十来年,太后一直深居寿安宫,前朝后宫的事情从未插手过,因此也少来太和殿。
门口的小太监诚惶诚恐的告诉太后皇帝去了宜宁宫,太后就知道自己少了两个竞争对手,因此她耐着性子在书桌旁坐下。
桌上两本翻开的折子,太后借着烛火光一看,一本是户部尚书孙有为上的,说江浙首富梁三钱做富人做烦了,想体验一把乞丐生活,非要把全部身家充入国库,问皇帝准否。
皇帝御笔朱批:不准,朕已很有钱,再给朕塞钱,岂非看不起朕。
又一折是台闵总督肖飞章被驳回又上的,说台闵一带有一种水果名曰莽果,未熟时绿色,熟透后呈橙黄色,果实质地光滑,味甜,有异香,想下次同税银一同运入京城上贡给皇帝几个尝尝。
皇帝第一次批回:不必了,山高水远,劳民伤财,何必呢?到了京城说不定都烂完了。
没成想折子几个月后又跟着请安折子一起回到皇上的案头。
还是形容那莽果有多好吃。
这回皇帝还是批:朕真的知道了,不过不用,朕不喜欢吃水果!
闲着无聊,太后又翻了几本,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告状什么书塾里兵部尚书的孩子把礼部郎中的孩子打了,或者请教皇帝自家孩子不写夫子留的课业该怎么办?
皇帝均在下面批了一个大大的“打”字。
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这群人还真是闲的没屁事。
每本折子都跟一个笑林广记上的笑话似的,太后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桌子折子看完了,正巧这时皇上回来了。
皇上还没进屋就猜到太后所来何事,拍着脑门懊悔高兴得太早,竟然把这尊佛忘了,但仍不敢怠慢,紧跑慢跑进了殿里。
先行礼请安,在太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殿内烛光幽暗,太后扶了扶鬓角,才幽幽开口:“近来去看过你弟弟清平么?”
皇上面露愧色,“母后也不是不知道清平那性子,我就是去了他也不会见我。”
黯淡的烛光中,太后瞥了他一眼,“这便是你不去的理由吗?你如今年岁渐长,已然忘记当年你们兄......兄弟情深的日子,当年昱王无礼,若非你的弟弟挡在你前头,替你挨了那一砚头,那日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如今你做了皇帝,再没人能说得了你,你做哥哥的早没这份心思操心弟弟,哀家却不能不管自己的儿子,前段时日,松容日日来禀告我清平的情况,他足有半个月未曾吃过什么东西,你可知道哀家心里多么痛。”
太后拿帕子抹抹眼泪,“你可倒好,好容易来了个女史,清平肯吃几口她做的饭,你便忙不迭将人放进你的内膳房,你是想要你弟弟死么?”
皇上被太后说得脸都红了,自成年来,太后还是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他站起来郑重弯腰行礼,替自己辩解道:“母后,您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管清平呢?今儿晌午慧贵妃还跑到这里来哭啼,说您的人砍了她的竹子,我当时便训斥她,只要清平肯吃饭,莫说一颗竹子就是整片竹林也得给他。”
皇上说的都是心里话,他与清平是亲兄弟,世上除了太后,再就是他,打心眼里盼着他能好起来。
他就差跪下明志了,“母后,我真的从来没想着跟清平他抢人,我只是想着清平未必乐意外人住进养居苑,所以想把沈女史调进内膳房,同在内宫,方便照顾清平。”
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扶起来,“你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了,不过皇上你所思欠妥,难道沈女史不进养居苑就非得进你的内膳房么?寿安宫离养居苑最近,哀家宫中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皇上先被迫回忆差点被砚台砸的陈年往事,又被扣了个“不爱护弟弟”的帽子,被太后唬得都快神志不清了,他身不由己的跟着太后的思路走,当下点头道:“不错,不错,住在太后宫中确实比在内膳房更妥当些。”
太后维持着那副稳如泰山的尊容,淡淡点点头,“如此,便甚好。”
太后目的达到了,站起来慢悠悠往外面飘,皇上在后面诚惶诚恐的搀着她,直把太后送到殿外松容手中,太后拍了拍皇上厚实的肩膀,终于想起当回慈母:“皇帝呀,春寒料峭,早晚还得记得多加件衣裳。”回头又去看张德良,“张德良,你也记着好好伺候你的主子。”
几句话把皇上感动得就快痛哭流涕了。
皇上就怀着这份感动的心情,把太后送出殿门口,回来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走,又见太后拐回来,语重心长的说:“哀家见台闵总督肖飞章折子上说的那个莽果,似乎十分可口,不若皇帝就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下回叫他带几个进京给咱们尝尝。”
皇上:“......”
太后开口,皇帝自然无不遵从,当下回去改批示,叫他立刻马上把莽果送进京。
皇上批完了,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问张德良:“朕今晚是不是被太后套路了?”
太后和皇帝说话时殿里没人伺候,张德良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疑惑的看着皇帝。
皇上气恼的把折子一合,“算了,当朕没说。”
那边太后拐进通往寿安宫的甬路,见身后再无皇帝的人,才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问身边的松容,“我演的像吧?”
松容竖起大拇指,张公公离得远没听着,她在廊下窗外可是竖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像极了,把皇上唬得一愣一愣的。”
“哈哈。”太后笑得开怀,“皇上这小儿还敢跟哀家抢人,知子莫若母,我先是跟他回忆往事打感情牌,再指责他不爱护手足,趁他愧疚之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明白自己有多过分之后再原谅他,关心他几句,果然皇帝不但不敢跟哀家抢人,还感动得不得了!哈哈,哀家真是太聪明了!”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厨娘争夺战宣告结束,以太后胜出为最终结果。
......
当晚,沈沁下值前领到太后懿旨,即日起,得到赏赐若干,并且晋六品尚膳,三日后入寿安宫当值。
膳房上到司膳,下到烧火丫头,全部排队来恭喜沈沁。
祁司膳老泪纵痕,“当日我一看女史便知非是等闲之辈,今日一看,果然......”
沈沁:“......”
你不是肚子疼走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旁边一圈庖厨纷纷点头,大赞祁司膳眼光不俗。
沈沁:“......”
难道不是因为这活计没人愿意去,才硬塞给她的吗?
祁司膳拿衣角沾沾面庞,“沈女史,哦,不,沈尚膳,往后去了内宫,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人们......”
庖厨们又是点头,“是啊,是啊!”
祁司膳:“记得常回家看看!”
“对啊,对啊!”
祁司膳:“带着豆腐脑。”
李庖厨:“卤味也行。”
祁司膳:“听说还有味煲仔饭!我还没吃到!”
杜庖厨:“还有麻婆豆腐!”
沈沁:“......”
几位为没有吃到的美食抱头痛哭,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清朗男声,“阿沁。”
沈沁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魁梧俊朗男子,浓眉大眼,年岁和她差不多,侍卫装扮,人看着十分憨厚老实。
沈沁确信整个膳房只有她一个叫“沁”的,也确信自己并无这人的印象。
“阿沁”叫的这么亲密,想来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沈沁谨慎的看着这人。
旁边围着的大人们看有人找沈沁,便纷纷口说有事离开了。不一会儿,膳房只剩下沈沁和这小哥,那小哥完全没看出眼前沈沁“你别口出什么狂悖之言”的眼神,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我去值房找你,冬霜告诉我你还在膳房,正巧一会儿我要去内宫上值,特意绕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果然遇见你了,怎么样,差事还顺利吗?安庆王为难你了吗?”
看来这人也听说了自己现在负责安庆王的差事,但没有表明来意前,她还是谨慎的说:“没有。”
便闭口不言了。
那小哥也没觉出不对,“宫门马上要下钥了,我不能跟你多说,我就是问问你,月俸明日就发放了,还是老规矩?我帮你捎回家去交给婶婶?”
老规矩?捎回家?
一瞬间,沈沁差不多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原身一两积蓄都没有,原来是每个月都拿回去给家里了。
女官出宫不方便,看来都是由这个小哥休沐时帮着带回去。
不过这个婶婶是谁?
“婶婶?”沈沁不自觉说出口。
“对啊。”这位小哥也是个心大的,完全没觉出不对,“你娘啊。你先想想,我今晚上值,明天正好休沐,你明早把月俸给我就行,或者有其他想给婶婶的一并给我也行,就先这样,我来不及先走了。”
小哥一口气说完,急匆匆的就想走。
沈沁叫住这小哥,“小哥,我家可远么?”
小哥笑起来,“阿沁,你几年没回家,连家在何处都忘了?倒不远,就在长兴坊第三间胡同。”
沈沁点点头,心中思量起来。
今日初八,确实宫中发月俸的日子,三两半银钱听起来不多,但就这个朝代的物价而言,足够一户人家小半年的开销。
原身每个月吃住在膳房,花钱的地方不多,不过按常理也不至于一分钱不留,全都托人捎回家。
沈沁脑海中立时演了一出大戏,这该不会是个古代樊胜美吧?
家中吸血鬼老母,剥削女儿养着一大家子。
要真是那样,原身也就罢了,毕竟承其养育之恩,给些银钱也是应该。
不过这么多年也该还完了,沈沁想起冬霜说女史从前闷闷不乐,该不会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吧。
要真是这种情况,他们可别想剥削到她新沈沁的身上。
听冬霜说,原身有几年没回家探过亲,如今马上要进内宫,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请个恩旨出宫一次,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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