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忆

宁王李挚重情义,虽不能舞刀弄枪,但年少多文采豪情,自小便在朝野内外一致好评,可那大多来自文官对他的褒奖,至少孟正堂就没听过哪位武官提过他,当然也可能是这位殿下太过病弱的缘故。

先帝是有心栽培李挚的,也正因如此才常任命他出使,密诏前正任命了他去了戎州赈灾,他只轻车上马带了诏书率领了几十府兵上路。以至于李挚能在信州跟李珏打起来,几乎汴京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后面才知晓原来他还有戚家军的助力。

也不难推断,戚家一脉久在驻守边关杀敌,吃够了苦对王权名利感了兴趣,自然不会错过勾结皇子这个好机会。只是戚老将军未免也太过不了解政变,改朝换代可不是揭竿起义的猛劲儿,只一杆枪是打不下来汴京的城门的。

相比之下,李珏确实显得高明很多。

藏锋但不露拙,他也搞结党营私,但从不为己谋利,哪怕是当夜率领御林军杀进宫,用的都是保护先帝镇压逆贼的借口。然后他带兵去抄了敬王的府邸,顺手杀了去做客的衡王,把他十二岁的弟弟拖在地上横尸百米。紧接着就亲自披甲上阵去了信州,一场敌我悬殊的战役狠打了个漂亮的翻身。

汴京城的人这才知晓,惊叹于瑜王殿下的能文能武,而不是一直对他的出身评头论足。与宁王不同,瑜王的出身不是高门显贵,他生母乃是丽姝台一歌姬,先帝喝多了酒的风流债,所以后面不宠也只止步于贵人。

天边微曦,孟正堂跟何必安告退了。

日光照进了勤正殿,映照在李珏的手背上,他记得多年前那个正午,也是如今天的天气一般,即便是烈日也祛不走周身的寒意。

皇贵妃纳兰氏哭得梨花带雨,抱着自水里捞出昏迷的李挚,大声呵斥同样浑身湿透的祁贵人道:“是你,你个毒妇,你指使的!你还好意思假惺惺地在这里救他,明明是你儿子推了我儿子!”

祁贵人惶恐不安,摇晃着失神的李珏,“不、不是的,定安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定安你说话呀……你告诉娘,刚才你跟你四弟发生了什么?”

“母亲,你相信我!”李珏回过神来,握住的祁贵人双肩,给她传递着信心:“不是我推的四弟,是他自己脚滑了,我不会水所以不敢去救他。真的就只是这样的!”

事情闹得很大,惹得刚下了早朝的先帝,还没褪去一身冕服便来了太鲤池,后面还跟着几个朝臣快步而来。

“何事惊慌?挚儿这是怎么了?”

先帝连看都没有看李珏一眼,他恐怕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我不信!方才这里明明就只有你们!”纳兰氏歇斯底里,环着奄奄一息的李挚,“儿啊,你醒醒,你跟娘说说话。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纳兰氏大喊。

一声皇上,李珏梦中惊醒,后背大汗淋漓。一摸枕边的金丝软塌,才想起这里是勤正殿后的寝房。

天和十八年,新帝李珏登基,改刑法正朝纲,号先帝为德宗仁和孝光皇帝,尊先帝正室乌赞拉娜氏为太后,择镇国国公嫡女高氏为皇后,除却宁王逆贼一党,大赦天下。

他已经是皇帝了。

坚定了这一点,李珏积年累月的戒心,才如松弓放弦般慢慢卸下。

已是五更,他见天边微亮,径直地去了太后的慈和宫。

太后乌赞拉娜氏不幸,唯一的儿子早夭,后面生了宁康郡主落了病根,再不能生育。一国皇后被宠妃狠压了好些年的风头,心中有恨不说,先帝去后也要傍个依靠。当日先帝密召大臣商议传位,正是她给李珏透露的风声。

信步穿长廊,李珏来了慈和宫,给那还风华正茂的女人行了大礼,“儿臣拜见母后,不知这慈和宫修缮得是否还合心意?”

好不容易熬成了太后,乌赞拉娜氏正是春风得意,“满意满意,皇帝是最有孝心的,快快起来快起来吧。”碰巧她的女儿宁康郡主也在,起身行礼,这二十岁的姑娘浅浅一笑:“臣女宁康见过皇上,愿皇上龙体康健福泽深厚。”

“皇姐多礼了。”李珏起身,跟她寒暄一笑,“好些日子不见,愈发地漂亮了。”宁康郡主撇嘴瞪他一眼,“还是那么油嘴滑舌。”

“皇帝来得早,可用了早饭?”太后唤了婢女,“杏林,去小厨房瞧瞧,哀家记得还有些红豆山药糕。”李珏摆手,“母后不必麻烦,儿臣坐坐就走,还要去前朝处理宁王一党。”

“还没能抓到宁王么?”太后叹息一声,摸着鬓边的守孝白花,“那纳兰氏也是个苦命的,几次三番地入了哀家的梦,说要我替她儿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唉……梦话而已,陛下听听也就罢了,乱臣贼子还是当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是儿臣办事不利,害得母后没能安心了。”李珏表面如此说,心头却诽谤不已:只怕是纳兰氏在你手里死得太惨,惹得你这凶手心有余悸了罢。

若论这后宫之中的狠辣手腕,乌赞拉娜氏确实当之无愧,不过她纳兰氏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珏倒还要感谢这位睚眦必报的太后,也算是替他报了杀母之仇。

他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倒是宁康郡主,久居宫外行宫,心性很是单纯,她义愤填膺,“这哪里是陛下的错?分明是那纳兰氏自缊,偏偏死前还在宫里大声咒骂母后,毒妇!怪不得他儿子宁王当不了皇帝。”

太后喝道:“宁康,休得胡言。”她撇了李珏一眼,发现这小子神色无异,便定了定心。

也是实在没想到,她竟小瞧了这低贱的歌姬之子,竟真能一个晚上掌控了整个皇城。

当日李珏率御林兵杀进勤正殿,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想假传诏书,谁料竟发现先帝留有的四份密诏。——四个儿子,每份都名字对应,且都亲笔写字盖了玉玺。

李珏狠呐,手起刀落送了生父上路,后面对兄弟手足那是赶尽杀绝。先帝也狠呐,四个儿子都不肯放过,要他们你死我活地去斗!

平康自知失言,捏了帕子掩面,话锋一转,“对了陛下,恕臣女多嘴,那戚英也被抓了回来?”

婢女杏林将糕点上了,李珏拿了块尝了尝,一口便放下了只抿着茶,“确实如此,已经打入了罪人监,皇姐是替谁问的这话?”

李珏多疑,涉及宁王逆党,他不得不谨慎。

“戚家还有一女戚姝,与我是闺中好友。”信州城一战天下皆知,平康也晓得戚英为宁王做事,自然要解释个清楚,“她自幼丧母,从小便长在汴京,借住在德郡王府上,跟戚英连面都未曾见过,额……书信往来也没有。但总归还是亲生的哥哥,我那好友只他一个亲人了。”

“这样啊。”李珏且按下疑心,却已动了杀心。他盘算着得让这俩罪臣兄妹见见面。

“陛下不收编么?”太后也吃了起来,觉得味道并无异样,“哀家倒是见过那孩子,眉清目秀不似反骨,听说战功显赫还未曾妻娶,才十九岁的大好年纪,陛下是亲自去了黎川城好言相劝,还舍身去救了跳城楼的戚英么?”

茶水不烫,却咳了李珏的喉咙,他很是讨厌这个不似意外的意外。非得逼自己说了实话:“儿臣对戚英的确有恻隐之心,但那也就仅限于黎川城之后了,他宁可跳楼赴死也不肯为朕所用。”

平康遗憾叹息一声,“陛下仁厚,是戚英不识好歹了。”太后闻之也摇头称是,“如此忠贞之士,宁可不用也决不能留。”

李珏摁茶不动,不对她们作解释,如何处置他自有思量。

太后捻起那软白的点心,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皇帝不喜欢这道糕点,可是下人们做得不好?”

“慈和宫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李珏摇头,放了茶盏。“是儿臣不嗜甜。”

只在皇帝喝了盏茶的间隙,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忠贞之士,终于从大理寺提进了罪人监,换个地方继续受刑。

戚英意识混沌,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被架上了一方木台上。平躺着往屋顶看去,木架上夹了张亮堂堂的刀块,那刃口处还有斑驳的血色痕迹。

要死了了么。

这么一想,眼前就开始走马观花,他眼前浮现光怪陆离的碎片,一会儿是在边塞的大漠黄沙,一会儿又是在戎州的灯红酒绿。

风沙吹起糊了眼睛,戚英看到戚如舟走了过来,扔给自己个烫手的锅盔,这个他爹边塞捡来的养子,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戚英,叫你吃饭了,发什么呆呢。”

“我无聊。”戚英咬着锅盔,他坐在瞭望台的围墙边上,看着天边无尽的沙整整齐齐,上边是白的下边是黄的,“我在想汴京城是什么样的,听说他们那边的人都不长土斑。”

戚如舟坐他旁边,二郎腿翘得比他高,“你也不长呵,土斑是这儿的地方症,你不长就说明你是汴京来的,想瞧他们你还不如就看看自己。”

“那你哪儿来的?”戚英站了起来,跳下了手边的平台,要进里屋去吃饭,“走啊,一起回去吃饭啊。”

戚如舟起来拍拍裤腿,背对着太阳看不清脸,他潇洒地摆了摆手说:“不了,我大漠来的,我要回去找我爹娘了。”

“快滚快滚!”戚英骂他一句,以为他在说笑,折了回去下楼推开了鄂楼的门。

绣着鲤跃龙门的屏风后面,李挚跟戚津面对面地坐着,他们正眉飞色舞地洽谈着什么,旁边歌姬舞妓唱跳的声音太大了。戚英走了进去坐他爹旁边,看着他们桌子上的大梁疆域图发呆,他知道上面画着的是这两男人的雄心壮志。

“戚英,怎么这么没有礼数。”戚津在他视线里扣了扣桌面,“你不跟宁王殿下说点什么?”

李挚哈哈一笑,除却几分病气,显得亲切和煦,他端起酒壶给戚英满上,“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连山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应当唤他一声弟弟才是不失了礼数。”

戚英没吭声,也没去接李挚的酒,他听到戚津的呵斥越发模糊:“戚英,殿下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戚英?你今天是不是皮痒了?老子太久没有收拾你了是不是!”

“戚英!醒醒!”

戚英发着抖醒过来,背后已经被汗浸润了一片,眼前是摇曳摆动着的油灯,双膝处传来巨痛让他瞬间神志清醒。

他勾着脖子一看,小腿被弯曲成个诡异的弧度,甚至已经上了药包起来,连一丝血也看不见。

戚英没被那刀块斩首,齐吉说陛下要废了他的腿,给他灌了一整包麻药水,然后下手掰弯了他的膝盖,即便喝了药也硬生生把他疼晕了过去。

现在看来双腿已经是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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