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周辰安的目光落在那枝小黄花上。
“不错。”
青萝回到石桌前,拈起花枝,又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是它,与书上记载一致,叶片光滑,全株无毛,形似漏斗,花期与金银花相近,最容易被混淆。传说神农就是误食了它,才断送了性命。”
“那误食它之后,会有什么症状?”
“呼吸困难,心慌体虚,肌肉无力,食欲下降......”
“这不就是万岁和皇贵妃的病状?”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神情一凛,异口同声道:
“长乐宫有内鬼!”
言罢,周辰安又摇头否认:
“不,不对。长乐宫的宫人,都是她自己一个个挑的,就算是玩心眼儿,以她的智谋,如何瞒得过?这事怎么看都绕不过她......”
青萝也回过味来,沉了脸色:
“不错,绿竹也是司苑司出来的,她怎会瞧不出那不是金银花呢?”
“她这个人太复杂了。曾经我以为我猜到了她的意图,是想报仇,可曹吉祥他们都已经死了,难不成她、她还要把剑指向万岁?”
青萝心头一动,一幕画面闪现在脑海中:
南海子,绿竹写完曹吉祥的名字后,竟有些浑身颤抖,手里的树枝用力的戳在地上。
当自己唤出她的名字,她的手突然一抖,在地上划了一撇。
想到此处,青萝突然明白过来,瞳孔一震:
“那一撇,是朱字的第一笔!”
“哪一撇?”
“她在地上写下的复仇名单,最后一个人,是皇帝。”青萝的声音止不住的发颤,“周辰安,她要杀皇帝!”
“你是说,她故意给自己下毒,只为了毒杀皇帝?”周辰安难以置信,“哪有人会舍得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呢?何况皇帝那么宠她,她能舍得这无上荣宠吗?”
“换了旁人是不会。可是我了解她,她会,因为她是叶绿竹。”青萝自嘲一笑,“我真傻,竟又被她骗了,还以为她针对我是因为喝醋,明明是为了撇清关系,免得将来牵连!”
她懊恼的抱住柱子,一下下磕上自己脑袋,流下眼泪。
周辰安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拦她,可碍于两人间的身份不好越界,又默默缩回手来。
“嗯,若真是她,那倒说得通了,自己中毒便能撇清嫌疑,不让人怀疑到她。先前频繁的采买脂粉,一来是为了掩盖气色,以免被人发现端倪,二来,也可转移我的视线,虚晃一枪。只是我想不通——”
周辰安分析到这儿,目光里写满疑惑:
“这花既不是从司苑司弄的,她是从哪里搞来的?还有,万岁的饮食都有尚食局的人替尝,她又是如何下毒呢?抹在器具上?但医官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过了,长乐宫的餐碟茶盏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呀。”
“这花倒是好弄来。断肠草对人来说是毒药,但对于猪来说,却有除虫的作用,我就曾见过南海子的农户用它喂猪,只是那会儿瞧见的,是煮过的捣碎的断肠草,所以方才一时之间没认出它来。绿竹也在南海子待过,想来那会儿,她就已经开始布局了,背着我从农户那里要了花籽,回宫的时候悄悄带了回来。至于如何下毒,倒实在是个难题,不从饮食下手,还能从哪儿下手呢?”
青萝苦苦思索,回忆和绿竹之间的种种,尤其是关于花束的细节。
霎那间,又一个画面被她捕捉到。
天顺二年,也就是绿竹刚承宠那年,两人关系还没闹掰,曾在长乐宫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挑拣着花枝。
一堆香草花枝的最底下,隐隐约约有一株小黄花。
那会儿她满心都是感情问题,没有细看,如今想想,她之所以觉得在哪儿见过断肠草,并不只是在书里,而是在那时!
“香膏,她做成了香膏,抹在身上,这样每一次与皇帝肌肤相亲时,就会把毒传给皇帝。”
她喃喃着,抬起泪汪汪的眼眸望向周辰安:
“她用这种方式,不仅仅是报复皇帝,也是为了惩罚委身皇帝的自己。”
周辰安惊在当地,良久,才缓缓道:
“她这个人太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青萝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抖得像筛糠一样,指尖冰冷,泪水簌簌而下: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我不要她死......”
守在□□处的道童所佩戴的茱萸叶落入周辰安的视线,他猛地脸色一变:
“不好!她强撑着病情也要来办迎霜宴,不许旁人插手,怕是要谋划什么!”
青萝一听,也吃了一惊,连忙擦了眼泪:
“绝不能让他们见面。”
她顾不得再难过,快步下了石亭,给他留下一句话:
“周辰安,我去劝她,你帮我想法拦住皇帝!”
*****
长街。
青萝一路狂奔到了长乐宫门口,门口宫女正要来阻拦,被她一把推开,像上次那样,不由分说的冲了进去。
宫女忙声喊人,立马有两名宫女伸臂来拦。
青萝体力不支,冲不破她们的防线,只得喘着粗气朝里边嚷:
“绿竹!绿竹!”
正殿的竹帘掀开,君凝皱着眉心出来,厉声喝道:
“直呼皇贵妃名讳,这般不顾规矩,和妃娘娘是又想挨罚吗?”
青萝也不与她计较,匀了口气,道:
“我要见绿竹!你跟她说,我见过她在南海子写的名字。”
君凝瞧她这阵势,想了一下,道:
“你且等着,奴婢去禀报娘娘一声。”
她复又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出来冲她福了一福:
“娘娘请您进来一叙。”
两名宫女撤去手臂,青萝迫不及待的跑上台阶,君凝侧身让路,为她掀开竹帘。
青萝进得殿内,忙去张望绿竹的身影。
身后传来竹帘落下的声音,应是君凝跟了进来。
她正想回身问绿竹在哪儿,里间传来一声咳嗽,正是绿竹的声音!
“绿竹!”
她拔开双足便往里去,可刚走出一步,脑侧忽然受到一记重击!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下清脆的破裂声。
然后一阵剧痛自上而下蔓延,有什么东西自脑门儿一侧滑落,滴在了手背上,吧嗒,吧嗒。
她缓缓低头去看,是鲜红的血珠,自白皙的肌肤溅起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痛感包围了她,摇摇欲坠,晕晕乎乎,她艰难的回过头去,君凝立在身后,双手举着一个碎裂的花瓶,瓶身上还沾着一抹血迹。
砰!
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眼睛闭上之前,她看见君凝放下手中花瓶,松了口气,向里边道:
“娘娘,好了。”
然后脚步声近,碧翠的裙摆停在她的脸前,似乎在打量着自己,她挣扎着去抓那裙角:
“绿——竹——”
“不要怕!”
她感觉到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眼皮越来越重,她再也支撑不住,一点点合上双目,当被黑暗吞没之时,她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说:
“地上凉,给她垫个褥子吧。”
而周辰安这边到了乾清宫,却扑了个空。
原来按照惯例,每年的重阳节,皇帝不仅要赐宴群臣,还会去西苑赏景游玩,登高眺远。
今年皇帝身子不好,西苑就不折腾了,只在华盖殿赐宴群臣,然后再携宫中女眷登上翔凤楼,共享迎霜宴。
下完早朝,皇帝休息片刻,便移驾至华盖殿与群臣共饮,周辰安不好打扰,只好守在乾清宫门口等候。
约莫到了申时,他终于看到皇帝的龙辇远远而来。
待龙辇一停在宫门口,他立刻迎了上去:
“万岁。”
“辰安?”
皇帝一看见他,语气竟然比他还急:
“可是找到幕后真凶了?”
周辰安一怔,摇了摇头:
“辰安来找万岁,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
皇帝下了龙辇,缓步往暖阁走去。
周辰安快步跟上,道:“昨晚天象有异,辰安掐指一算,今日不宜举办迎霜宴。”
另一侧的徐云中闻言,眉心猛地一跳。
皇帝亦停住脚步,缓缓望向周辰安:
“天象有异,不宜办宴?”
周辰安迎上他的目光,郑重点头:
“是。”
皇帝沉默不语。
徐云中纠结片刻,凑上前道:
“万岁,皇贵妃娘娘操办迎霜宴,也是想给您冲冲喜,取消的话,要不要奴婢去告知她一声?”
皇帝面现为难:“她费心准备这许久,贸然取消,怕是会伤了她的心。”
周辰安忙道:“辰安不敢瞒万岁,天象显示,今日迎霜宴的变数恰恰就在皇贵妃。”
“哦?”皇帝眉头一皱:“怎么个说法?”
周辰安顺口胡编道:“昨日天府星下有凶星犯主,坤星幽暗后妃必有劫难,今日九九重阳,万岁又是九五至尊,九为数之极,大成之数,蕴含风险,皇贵妃病体沉重,还是避一避的好。”
皇帝心中疑惑,默不作声。
周辰安又道:“万岁若怕取消会伤了皇贵妃的心,那不如让她在宫中静养,迎霜宴另选他人接手,万岁照样可上去登高眺远,也不算负了皇贵妃美意。”
徐云中心里复又燃起一丝希望,附和道:
“周知院言之有理,况且天象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如由奴婢去和娘娘好好说一说,让她留在宫中养病要紧。”
皇帝见他二人皆如此说,便道:
“好,你去吧。”
*****
徐云中抱着一丝希望,急急忙忙到了长乐宫,正逢君凝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全是破碎的花瓶碎片,对他福了一福:
“徐公公。”
碎片上残留的血迹划过他的余光,心内立马升起不好的预感,掀开竹帘,踏进殿中,一眼便瞧见了昏倒在地的青萝,顿时明白了一切,神情一黯:
“连她也不能阻止你收手吗?”
“路铺到这里,我回不了头了。”
梳妆镜里映出皇贵妃风华绝代的脸庞,莹白洁润的玉簪插在鬓间,明明是素雅的妆造,却莫名透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气质,整个人犹如开在地狱的优昙花,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然而这美丽落在他眼中,却化作无尽的悲凉自眸底漫出。
她瞟见,想了想,朝他浮起一个豁达的笑容:
“不必为我难过,我牵挂的人都有了后路,心中已无憾。”
牵挂的人?
他心思一动,眼底又泛起一丝光,上前两步,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孟锦书希望你活着,还有你九泉之下的家人,所有关心你的人,都希望你活着。”
“委身给仇人活着吗?”
她的笑意变冷,而后优雅起身,步至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云中,你懂我的,让我那样活着,比杀了我还难受。”
燃起的那点希望被无情掐灭,温润的眼眸复又变得晦暗,他缓缓垂下眼帘:
“你这个认死理儿的性子,真教人——”
泪珠无声落下,他再也说不出话。
她心里亦不是滋味,轻轻扶上他的肩膀:
“此身既污,就让它死得其所吧。”
一连串的泪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认命般的点点头:
“罢了,你决心要沉船,我就做那个收拾残骸的人吧。”
言毕,他抬袖擦去眼泪,又变回淡然从容的模样,将方才的悲痛埋于心底,不露出一丝痕迹。
眼看着他的泪水止了,绿竹的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他的爱像无边的大海,既深且广,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棱角,平日里宁静无波,但只要她立于波澜之上,便会出来为她稳稳托底。
于细微点滴间,悄无声息进了她的心。
只恨相遇在这紫禁城,只恨彼此都是残缺之身。
如若不然——
“唉~”
万千感慨,而今只能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他不知她心思,只道她是担忧今日之事,道:
“万岁那里你放心,我自会周旋。”
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云中。”她忍不住唤。
“嗯?”他回首。
她百感交集的笑了一下,眸底清泉微漾:
“我很开心,桃花又开了。”
他亦百感交集的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忽又停住,回过头来:
“绿竹,有句话忘了对你说。”
“什么话?”
“你穿那件月白衫子真好看。”
轰——
绿竹脑袋瞬时炸开。
自打决定复仇的那天起,她就再没穿过月白色的衣裳。
不为别的,只为她那点孤高的精神洁癖。
月白衫子代表着她美好的过去,那是一个象征,她不容许帝王染指它。
或者说,是不容许委身帝王的自己,再染指它。
既未穿过,他又从何得见?
思绪如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袭来,冲击得她整个人懵掉,怔怔地立在那里,呆呆的望向他。
温润如玉的内侍已垂下眉目,敛去那一腔深情,抬手掀开竹帘出了殿阁,只留古朴清雅的竹帘轻轻晃荡,一点点晃出她的猜想:
孟锦书没有去南方,他被抓到了瓦剌,成了宦官,为了不辱没祖上,就改名换姓,用了新的身份生活。
之后回到宫里,过了几年发现青梅竹马的小姑娘也入了宫,可碍于身体的残缺,他不想让她伤心,便没有上前相认,而是选择默默远观。
那幅墨竹图,怕是他有意借着曹吉祥的手送给自己的。
后来无意间在祭祀少保时重逢,再不能避,干脆假借表兄弟之名守在身边,做她的左膀右臂,为她铺出一条他心中的康庄大道。
“孟、孟锦书.....”
她喃喃地唤,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追去,伸手去掀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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