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
元员外和元夫人坐在主位等候,元夫人的身侧立着一名少女,与青萝年纪相仿,生的细皮嫩肉娇柔秀雅,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待青萝换好干净衣服,进了厅内,元员外便向她介绍:
“这是我的小女儿,元芝兰。”
说完,他又向女儿道:
“芝兰,这位是代你入宫的青萝,来向她行个礼。”
元芝兰端端正正的向青萝躬身行礼,青萝连忙拦住。
“别,我还没应下呢,这礼可受不起。”
闻听此言,元芝兰求助的望向父母。
元夫人先不悦道:“你是我们买来的,按照律法,理应听候我们差遣,哪有你想不应就不应的道理?”
青萝丝毫不惧,下巴一扬:“好呀,那我们就去问问官府,冒名顶替入宫选妃,大明律法支不支持?”
元夫人登时噎住,脸涨的通红,旁边的元员外狠狠瞪了她一眼,元夫人再不敢言语。
“咳咳。”
元员外清了清嗓子,对着青萝浮起一个温和诚恳的笑容。
“拙荆讲话不知轻重,你莫往心里去。要知道你虽是我们买来的,但顶替这事,还须得你心甘情愿才可。”
青萝见他态度恳切,收了适才吵架的姿态,缓声道:“我不愿意。”
“为何?”元员外不解,“进了宫,你便可吃穿不愁,运气好了还能当个宠妃居于高位,不比跟着老丁头吃不饱穿不暖的强个千倍万倍?”
“既然这么好,你干嘛不送自己女儿去?”青萝反问。
她打小被老丁头哄的多了,遇事心里先质疑一番,唯恐钻了别人的套。
元员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朽一共有九个儿子,女儿却就这一个,从小把她当明珠养着,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哪里舍得送她入宫?”
原来明朝的选秀自有一套制度,为防止外戚干政,明太祖朱元璋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大臣进者弗受,故妃后多采之民间。
但民间并非人人都想入宫,因为女子一旦入宫,就会被终身禁锢,至死不能出。
如果没有身居高位,意味着将一辈子不能和亲人相见。
尤其自□□皇帝朱元璋起,恢复了殉葬制度,建文帝朱允炆更是亲下谕旨:凡未生育之后宫,皆令殉葬,不从明者,缢毙之。
导致当时民间一听到上面要采选女子入宫,便恐慌异常。
缺钱的贫穷人家,尚愿用女儿换取宫中所赠银币。可那些爱女心切又家境殷实的,自然不舍女儿入宫,便都兴起“急嫁”之风,甚至抢夺适婚男子与女儿成婚,以此避过选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拉郎配”。
元员外不舍女儿远离,可一时之间又未觅得佳婿,不愿随便拉郎以免误了女儿青春,便生出主意:花钱买通相关人员,另买一个年岁相仿的黄花闺女顶替自己女儿的名额。
听完缘由,青萝不由得心中一酸。
“同人不同命,你的女儿生来是个宝,从小养在温室里,享尽富贵受尽宠爱。我就只能当株草,一出生就被家里装进箱里,扔到野外埋了,不知爹娘是谁,不知根在何处,甚至连个姓氏都没有。”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本对她不满的元夫人见了,面露不忍,抽出锦帕轻轻递给了她。
青萝愣了一下,随后接过锦帕拭泪。
“若你愿意,你可以姓元。”元员外的声音传入耳中。
青萝怔住,抬起一双晶莹的泪眼望向他。
元员外又浮起那温和诚恳的笑容。
“有了姓,你就有了根。我夫妻二人,会拿你当亲女儿疼爱,元家的族谱里,也会有你的名字。”
青萝微微垂首,思索了片刻,郑重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你的一片爱女之心,我应下此事。就当是做了件好事,只盼下辈子可以投胎在好人家,遇上你们这样的父母。”
“多谢!”
元员外大喜,连忙又招呼女儿。
“芝兰,来给你的姐妹行个大礼!”
元夫人也心情大悦,起身去拉自己女儿。
青萝想起一处,忽道:“等等,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讲无妨。”元员外道。
“你适才说若被选上,宫里会付赠银币,我身无分文,又远走他乡,那银币能不能自己留着?”
元员外呵呵一笑:“没问题!”
*****
青萝长相出众,被内监一眼相中。
而元员外也说到做到,不仅银币全都留给青萝,还另赠她一些银钱傍身。
跟着内监离开元府的时候,青萝在大门口见到了老丁头。
他蹲在墙角,似是等候许久,一见青萝出来便立刻起身,眼巴巴的想上前与她说话,又恐她仍在恼自己,不敢靠近。
青萝瞧见,知他牵挂自己,心软下来,掏出元员外给自己的钱袋,向老丁头掷去。
“老丁头,接着!”
老丁头闻声,下意识的俯身去接,待打开钱袋,见里面是些碎银后,不禁一愣,呆呆看向青萝。
青萝冲他扬扬下巴:“这些钱,就当我给你养老送终啦。”
“哎,哎。”
老丁头连声应着,鼻子酸涩,只觉千言万语挤在喉头,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萝哼了一声,故意道:“老丁头,幸好我不是个男娃,不然哪能进宫,换这么多钱给你呢?”
老丁头由衷感慨:“你比男娃强多了,男娃娶了媳妇,不定得有多嫌我。”
青萝瞬即露出笑容,心结顿消。
老丁头见她笑了,心底一阵轻松,像往常那般嘱咐道:
“小青萝,皇宫不比乡下,等级森严规矩甚多,但凡不小心走错一步,便是杀身之祸,你万事要小心呐。”
“放心!”青萝骄傲地挺胸,“我是谁?我是青萝,给点水分就能活!皇宫再险,也定有我的容身之所。”
“对。”老丁头颔首,“你是个有福气的,将来说不准能做娘娘呢。”
那边内监催促,青萝快步上了马车。
老丁头巴巴瞧着她进去,巴巴瞧着车轱辘转动,巴巴瞧着马车向前驶去。
正如上次那般,离他越来越远。
“老丁头!”
青萝忽然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冲他大喊。
“哎!”
老丁头连忙应她,颤颤巍巍的向前赶了两步。
“我将来要当了娘娘,就召你进宫说书,赏你一个大金元宝!”
“哎!”
“所以你要少喝酒,保重身体哦,免得到时候寻不着你人!”
“哎!”
青萝喊完话,嘻嘻一笑,冲他大力挥手作别。
老丁头也大笑着向她挥手。
他巴巴看着她的一张笑脸越来越远,巴巴看着她的小脑袋缩回车里,巴巴看着马车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再也看不见。
笑意仍浮在脸上,眼眶中的泪水却早已如洪水般肆虐开来,在他沟壑纵横的面庞中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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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萝就这样随着采选队伍踏上进京的路程。
护送的官员唯恐车上的良家女受不了颠簸,便放慢了车马脚程,一日走不上百十里,就找驿站住下。
青萝原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一路行来,吃得饱住的好,再不用像从前那般,跟着老丁头颠沛流离饔飧不继。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立秋时节,才赶到北京城外的通州。
过了张家湾,马车便多了起来,其他州县的护送队伍也汇聚于此。
又行了大半日,终于来到北京城下。
此时秋高气爽,薄暮冥冥,霞光霭霭。
城门下,一辆辆载着良家女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转动的车轱辘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一个个长长的影子。
然而车内美丽的良家女无心观赏晚霞美景,离乡的思绪包围着她们,不是叹气就是低泣。
只有青萝没心没肺,第一次出远门的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她趴在车窗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门楼上刻着朝阳门三个大字。
“我的亲娘嘞,这城墙可比新郑的高多了!”
以前听老丁头说书,她最喜欢大将军徐达攻克北京城这段儿,却未曾想过这城池如此高大,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爬上去的。大将军徐达进城定是骑着高头大马,如今自己坐着马车,也差不了多少,念及于此,青萝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进了外城,车队便一直向西,不多时,来至东安门外,沿玉河向北,在与光禄寺遥遥相对的一处别院前停下。
女孩们依次下车,早有礼仪房的宦官迎上,与护送他们的内监对接,将她们引进旁边一个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前。
这院子紧邻皇宫,专门腾挪出来接纳采选来的良家女,进行入宫前的选拔。
只见门前的女孩儿们站成一队,队伍最前边摆着一张长桌,桌前两名内侍,一名穿的是正六品奉御的服饰,姓艾名望远,其他人都唤他艾公公,负责问话;另一名着从六品典簿服饰,负责在旁记录。
桌的右侧站了一排小宦官,当记录过的良家女集齐三名,艾望远便会安排一名小宦领她们进去。
青萝暗暗观察着队伍中的女孩儿们,心中不住惊叹:
好家伙,全天下的美女都聚在这儿了!
清秀的、美艳的、小巧的、高挑的……应有尽有。
从前跟着老丁头在市集混饭吃时,她总被夸长得好,市吏甚至说过,小青萝是龙王乡最俊的女娃子。
可今天到这儿一看,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花团锦簇,美女如云。
自己这相貌,立刻显得平平无奇了。
心里不免有些自卑。
青萝正想的出神,只听前面的艾望远叫道:
“哎哎,后边儿那个发什么愣呀,该你了。”
她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已经排到自己这里,忙上前两步,走到桌前。
艾望远见她呆头愣脑,翻了个白眼:“倒是说话呀。”
青萝见他言语轻慢,忍不住心中有气,便道:“你也没问我呀。”
“哟,脾气还不小,叫什么名字?”
“元青萝。”
“哪儿的人?”
“河南,新郑。”
“路引。”
有明一代,朝廷规定: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政府发放路引,以便通行,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就要依律治罪。
因此,良家女进宫前的第一件事,便是核对路引。
青萝将手中路引递过去,艾望远接过打开,见里面什么也没夹,白了青萝一眼,扔给旁边的典簿,典簿核对登记过后,又将路引还给她。
刚接过来,忽听有人唤道:“让一让,让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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