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又微微侧过头,还是在询问蒋安。
“奴婢这就让人去查。”
蒋安退后两步,向一名内侍耳语一番,内侍立即转身跑开。
这边绿竹复又跪下,扑通扑通向朱祁镇磕头:
“万岁,时间来不及了,求您先保下她,过后再查!”
朱祁镇赶紧去扶她:“快快起来,你救过朕——救过我的性命,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见外。”
绿竹却不肯起,哭求道:
“万岁若真念奴婢的好,就请答应奴婢的请求,不然,奴婢就不起来。”
她心里很清楚,朱祁镇能亲自来扶,对她温声软语,是存了好感之故。
这点好感,是她如今最大的本钱,她必须好好利用。
只要能救下月人的性命,家人之死,于谦之冤,她都可以先抛到一边,甚至放下对他的怨恨。
她哭得泪光涟涟,楚楚动人,目中满是哀怜,朱祁镇面有不忍,伸出衣袖帮她拭去眼泪。
“好,好,我应了你便是。”
“谢万岁。”
绿竹和青萝同时大喜。
朱祁镇转头看向蒋安,目光如炬:
“你速速带着她们去西苑,宣朕的旨,沐月人不必殉葬。”
蒋安会意:“万岁放心,奴婢一定办妥此事。”
*****
绿竹和青萝死命狂奔,蒋安落在她们后面,气喘吁吁的招呼:
“两位姑娘,慢点,慢点,奴婢跑不动了。”
他停在原地,弯着腰大口喘着气。
青萝一向腿脚灵活,快步跑回他身旁,拉起他的手臂向前。
“公公,救人要紧,您坚持坚持。”
“好,好。”蒋安无奈迈步,忽地脚下一崴,跌倒在地,“哎哟!”
青萝赶紧扶他,绿竹也奔回帮忙。
“我这把烂骨头真是不中用。”蒋安连身子都有些站不稳。
绿竹和青萝满脸焦急,又不忍怪责,只能一左一右搀着他向前,不住鼓励:
“公公,忍忍,再忍忍。”
就这样行动艰难的到了西苑,一过了大门口侍卫那关,绿竹和青萝便松开了他,径往月人住处奔去。
厢房,月人呆坐在窗前,眼底一片黯淡。
绿竹和青萝奔至门口,看到她后,同时松了一口气。
“月人姐姐!”
月人闻声回首,黯淡的眸子里泛起轻微的波澜。
“你们来了。”
两人到她身前,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青萝笑道:
“放心吧,绿竹向万岁求了情,你已经平安了。”
月人微微怔了下,而后凄然一笑,站起身来,挣开她二人的手,缓缓往屋外走去。
绿竹、青萝不知其意,便也跟在后面,只见她到了庭院当中,立住脚步,抬头望向红墙外面的天空。
“开春了,树也结了新芽,再过段时间,桃花就开了吧?”
青萝点头:“可不是嘛,花开花落又一年,希望咱们往后也都平平安安的。”
月人却叹了口气:“花落了还能再开,这人要能像花一样多好啊。我记得,家乡的桃花开得很美,好想再看一看桃花呀。”
青萝安慰:“那有什么大不了,等过一阵花开了,再让绿竹跟万岁求求情,我们带你去园子里看。”
绿竹黛眉微蹙,琢磨着月人的话,只听月人又幽幽地问:
“你们说,人没了——会去哪里呢?”
青萝不解:“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绿竹却眉心一跳,身子一抖,声音发颤地叫了一声:
“月人姐姐。”
月人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青萝比进宫时长高了,绿竹的气色也比进宫时好多了。日子过得真快呀,回想咱们进宫的那天,就像昨日才发生的一样。能遇见你们,真好。还能看到你们,真好。你们没有成为妃子,真好。”
“外面冷,回去吧。”青萝上前扶住她,“你怀着身孕呢,别受了寒。”
“不。”
月人挣开她的手,步子虚浮的往院门口迈去。
“让我再看一眼这世间,好想——回到墙外面呀。”
话音一落,不等她走到门口,肚子忽然一阵剧痛,砰地摔倒在地。
“月人姐姐!”
青萝和绿竹快步上前,将她扶住。
月人身子弓起,似有万千虫蚁在腹内啃咬,痛苦难当,她双手胡乱的抓着胸前的长命锁,不住地哀声呻吟。
“月人姐姐,你怎么了?”
青萝惊慌失措,抬头去看绿竹。
绿竹此时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青萝登时明白过来:“他们给你喂毒酒了?不可能!我们求过万岁爷,万岁爷答应了,这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她越说哭腔越浓,到后边泪水夺眶而出,肆虐脸庞:
“月人姐姐你忍着点,我这就去找医官救你。”
青萝松开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袖子却被月人一把拽住。
“别走。”月人低唤,“我入宫时,是你们陪着我,现在要走了,你们就陪我这最后一程吧。”
青萝和绿竹忍痛点头,两人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
灰蒙蒙的天际乌云密布,一片阴沉,月人仰面长叹:
“老天爷,你对我好狠呐。不管我怎么躲,你都不肯放过我,就连我肚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他。我一生坦荡,从不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月人脸色苍白,泪珠滚滚而落,哭得肝肠寸断之时,忽觉眼前一黑,惊道:
“天怎么突然黑了?你们还在吗?”
她伸出双手寻摸青萝、绿竹,两人赶紧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
“在,我们在。”
月人眼神涣散,意识开始模糊。
“这是哪儿啊?”
“这是皇城西苑,你的寝殿。”绿竹答。
“不。”月人摇头,“不,这是坟墓,是棺材,你们俩快点逃,逃得越远越好。你们要活着,替我活着——”
“好,我们逃,我们逃。”
月人点点头,又开始全身颤抖,整个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讲话断断续续:
“我、我好怕,真的好、好怕......”
她死死抓着她们的手,呼吸越来越困难,奄奄一息,看起来痛苦之极。
“别怕,别怕。”
绿竹抱她在怀里,握紧她的手。
青萝心疼不已,却不知该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忽地想到一处,问:
“月人姐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月人此时已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青萝擦掉眼泪,调整了下情绪,清了清嗓子,讲道:
“话说有三个姑娘同一时间进宫,三人一见如故,就结拜为异姓姐妹。大姑娘美丽富贵善良大方,说以后缺钱了,尽管找我要。二姑娘冰雪聪明足智多谋,说以后有什么事,我来想法子。可这三姑娘调皮爱玩,贪食嘴馋,没有什么特长,便说:以后有毒酒,我来替你们喝。”
月人听罢,唇角微微一挑,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闭上双目,溘然长逝。
“月人姐姐!月人姐姐!”
青萝、绿竹齐声痛喊,却怎么也唤不回她,眼睁睁看着她没了气息,感觉她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冷。
两人摧心剖肝,悲恸欲绝。尤其是青萝,她不像绿竹经历过战乱,第一次亲历人的死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以自己。
迟来的蒋安厉声责骂着办事的内侍,内侍不住去扇自己耳光。
这些她们无暇顾及,此时此刻,她们只知道,一向疼爱她们的姐姐走了,再也回不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两人哭得累了,连嗓子都变哑了,蒋安才小心上前,命人抬走月人的尸体。
她们被迫撒开手,眼巴巴看着他们将月人往门外抬去。
吧嗒。
在抬出门槛的那一刻,一件物事自月人身上滑下,跌落在地,正是那个集百家之力打造的长命锁。
锁的反面朝着上方,露出那熟悉的四个字:
长命富贵。
青萝快步上前,拣起那长命锁,小心擦拭,珍重放于怀中。绿竹也来到她身边,一起倚着门柱,一点点目送着月人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两位姑娘,咱们回宫吧。”蒋安上前提醒。
两人无力地点点头,踏出门槛,随他一起回宫。
路过一处时,正巧碰见一众妃嫔被集中在一间大殿内,房梁上挂着一条条白绫,内侍们催促着她们快点踩上椅子,将白绫往脖颈上套。
而这些妃嫔里,柳暮烟和唐贵妃赫然就在其中。
看见她们,青萝和绿竹不由得停步观看。
殿内哭声一片,朝天女们抽抽噎噎,柳暮烟被赶到椅子上,双手握着白绫,不甘的哭喊:
“爹爹!姑姑!说好的荣华富贵,说好的母仪天下呢?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是稻草人放火——害了自己!害了自己呀!”
旁边的唐贵妃则是心如死灰,形如槁木,怔怔流下眼泪: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望着她们的惨象,绿竹表面平静,内心却是一片悲凉。
眼看阴云压顶,马上就要下雨,她想拉青萝走开,谁料青萝像个木头般一动不动,只怔怔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切。
蒋安无奈,只好让人取来一把大伞,打在她们头上,由着她们观看。
只见殿内所有朝天女准备就位,内侍一声高喝:
“上路!”
一众朝天女哭着钻进套里,底下内侍立即撤去椅子。
轰隆——
一道惊雷响彻云霄,闪电照亮整个大地。
蝤蛴似的脖颈登时被白绫勒紧,青葱玉指一顿乱抓,花一般的脸庞瞬间变得紫青,灿如繁星的眼睛立刻布满血丝,似要挤出眼眶,原本浸了蜜的嗓子再难发出声音。
整个大殿,仿佛地狱炼场。
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像奔腾咆哮的野马,像汹涌翻滚的海浪,席卷着娇嫩的花花草草,似在合奏一曲悲歌。
一时间,园内柳条乱摆,花枝摇曳。碧绿的树叶漫天纷飞,芬芳的花瓣飘零盘旋,两者交错,如在合跳一首哀舞。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被白绫吊在半空,像皮影人一样轻轻飘荡,无法做主自己的命运。
那噼里啪啦的风雨声、殿内女孩的痛苦声,充斥着青萝的耳朵。
那随风飞舞的花叶、吹折的枝干、飘荡的女孩,填满了青萝的眼睛。
幼年记忆里模糊的画面,又涌了上来。
幽深的地下,封闭的木箱。
恐惧的死亡。
如影随形。
她抬头望,这四方的院墙,四方的天,越看越觉得像一口大棺材,要吞噬掉她的大棺材。
朝着她挤压,挤压......
逼得她窒息。
风停,雨止,人不再动。
像是棺材合上了棺盖。
扑通——
青萝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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