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朱祁镇下了早朝,才踏进乾清宫,便见赵琮立在院里训斥一名内侍:
“在宫里多少年了,做事还毛手毛脚的!那春猎图是宣德帝在的时候,特命宫中画师所作,对万岁有多重要,你心里没点数?得亏这次没洒上水,要是弄坏了图,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内侍垂手而立,只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
赵琮抬眼间瞅见朱祁镇,连忙行礼:
“万岁。”
余下的内侍也呼啦啦跟着跪下,被训斥的那位更是吓的瑟瑟发抖。
朱祁镇踱步到他们面前,赵琮忙道:
“万岁恕罪,这兔崽子干活时差点把水洒到春猎图上,老奴一时心急,只顾着训他,竟未发觉万岁到了跟前,扰了万岁清净,老奴愿与他一起领罚。”
“罢了。”朱祁镇面容和煦,“既是没有损伤,下次小心些便是。”
赵琮与那名内侍一起叩首,齐声道:
“万岁仁德,吾等之福。”
“春猎图……”一缕追思之情自朱祁镇眸底漫出,“一别七年,带朕去看一看它吧。”
*****
画卷缓缓展开,纵马奔驰的身影映入朱祁镇的眼帘。
宣德帝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爹走的那年,我才七岁……”他语气幽幽,“小时候也曾随他一起去春猎,可因年纪太小,他只让我在远处看着,不许上马。我看得实在心痒痒,就央求他,他好声哄我,说等我长大些,一定亲自教我骑马。”
“先帝舐犊情深,大爱无言。”赵琮接话。
“那个时候,我一直盼着长大,后来终于长大了,他却也教不了我骑马了。”朱祁镇垂下眼睛,神情黯然。
赵琮道:“先帝在天有灵,无时不庇佑着万岁,如今若能见您骑术精湛,驰骋纵横,先帝也必然甚感欣慰。”
“嗯……”朱祁镇点点头,“朕足足有七年,没骑过马了。”
赵琮微笑道:“南海子花木秀出,草浅兽肥,正是春猎的好时节。”
“南海子?”
朱祁镇蓦地望向墙上那幅临摹的潇湘竹石图,目光停留在那丛竹子上,道:
“朕记得,尚寝局的典苑叶绿竹,自请去了南海子,对吧?”
赵琮打个哈哈,笑道:“万岁您真是好记性,连个小小典苑的去向都记得,老奴就不行了,这年纪一大记性就差,司礼监的活儿都忙不过来,六局一司那些杂事啊,还真记不清楚。”
“她是在那里。”朱祁镇自言自语。
赵琮赶紧道:“西苑风景优美,离得更近,不如——”
朱祁镇抬手打断:“就去南海子。”
*****
丹崖翠岭接岧峣,万骑交驰不惮遥。前队綵旄穿碧树,中军黄幄丽晴霄。
皇家车队浩浩荡荡而来,旌旗摇曳,尘烟滚滚。
驻扎在南海子的宫人早早立于行宫外等候,春日的风挟着暖意,比冬日里要好捱得多,无非是腿脚站的酸疼些,王驾渐渐驶入青萝眼帘,最后停下。
众人一起行礼,曹吉祥率先下了马,来至龙撵前,恭敬立于一侧,至高无上的帝王优雅步下龙撵,四下眺望,感慨万千。
“从前,朕每次来,都是王先生随侍在侧,一晃眼……唉……”
曹吉祥闻言,抬袖做了个拭泪的动作,声音微微哽咽:“万岁不忘旧情,干爹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朱祁镇见状,眼眶微湿,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个不忘旧情的。还好他留下了你,朕每次看着你,就像看着他一样。”
“能得万岁抬爱,真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君臣二人说笑着向里走去,余人也一一下了轿,跟在他们后面。
青萝悄眼暼去,随行后妃里果然多了三个新面孔。
一个是长圆脸狐狸眼,颧骨饱满,唇肉丰盈,但皮肤白皙细腻,透着一股素净的妩媚,可谓典型的朝鲜族长相,想来是那朝鲜进献的美人尹美淑;那个五官立体轮廓清晰,窈窕轻盈又凹凸有致的,则是安南美人黎莎;还有一位长得最像汉人,乌发雪肤,笑容恬淡,散发着少女的清甜,偏偏眉目深邃,添了一抹艳丽,使整个人看起来既纯且媚,令人过目不忘,正是现下最得君心的琉球美人尚雪莹了。
众人乘车来此,面上或多或少都带些疲态,唯有周贵妃,依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当真是体魄强健,教人羡慕不得。只是皇后未来也就罢了,竟也不见宸妃身影,看来她对皇帝真是不愿用心。
青萝心里嘀咕着,素缎御靴自她视线路过,忽然放慢了步伐。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又扫向左右,始终未捕捉到绿竹的身影,不□□露出一丝失望之情。
只是他不知晓,身后的曹吉祥看在眼里,起了警觉之心。
待他们走远之后,青萝才往后面的随侍宫人中扫去,她如愿看到了灵香的身影。
进入行宫,皇帝妃嫔先行下榻休息,宫人们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午宴。
如今青萝是尚寝局的边缘人物,入殿侍奉这种事,自然轮不着她,趁着这空档,她让艾望远避过刘尚寝的耳目,找了借口约灵香出来相见。
三人来至花林石群掩映的偏僻处,艾望远负责望风,青萝拉着灵香绕到一块大石后,蹲下身来低声交谈:
“万幸,刘尚寝带了你来,我只怕见不着你。”
“刘尚寝怕万岁见到绿竹的面,所以让司苑带了我们几个来,有什么事都让我们去做,绝不给你们靠近万岁的机会。”
“哈,她这份私心倒是成全了咱们,你那儿怎么样?”
“我在妙妙窝里找到了一封信。”
“快给我看看。”
灵香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她。
“原来时楠那会儿跟我念叨妙妙,是在暗中提醒我,还是你们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青萝接过了信,迫不及待的打开,娟秀有力的字迹现于眼前:
青萝绿竹,见字如面。
吾命恐不久矣,仓惶之际,留此绝笔,望有朝一日,你二人重回故地,令它得见天日,洗吾冤屈。
尚寝刘氏,居心叵测,于长陵祭拜当日,以贴心之名,覆毡毯于马凳之上,道是以防皇后娘娘下撵之时脚滑摔倒。然娘娘与其婢女皆未细察,毡毯表层浸润清水,凡踩过之后,天寒时冷,须臾之间,鞋底之水便与地面结为一体,抬步时必受其阻,向前摔倒实属必然,绝非娘娘大意所致。
只恨刘氏奸滑,余虽察知端倪,毡毯却已为其强行收去,以火烤烘干,痕迹皆无,逮之不及矣。
此时余已为其所禁,寸步难离尚寝局,更闻刘氏并召心腹密议,想来动手之时不远矣。
绝笔一封,记下皇后娘娘之冤。若余身死,必为尚寝刘氏构陷。惟愿苍天开眼,可见于你二人之手,白于御前,还吾清白。
信的最后署上司舆时楠四个字,并按上鲜红的血印。
青萝看得身子微微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灵香也红了眼眶,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封信你给别人看过吗?”
灵香摇了摇头,道:“我找到后,怕给她们瞧见了,便一直贴身揣着,这也是第一次看。”
青萝嘱咐道:“这信只能绿竹咱们三个知道,切莫透露给别人,就是以前尚寝局的老人也不行。”
“苏尚寝也不行么?”
青萝摇头道:“她跟郕王妃现在更是如履薄冰,咱们万不能把她们牵扯进来。”
灵香点了点头,又轻声询问:“刘尚寝不给你们面圣的机会,这信可怎么呈到御前呢?”
青萝摇摇头:“便是有了面圣的机会,这信也不能轻易交出来。”
“为何?”
“刘尚寝的心机深就深在,做完了事,不留丝毫痕迹,和以前的柳尚仪一样,即便你看破她们设的局,却抓不住证据,到时分辩起来,还不是上下两片嘴,黑的说成白的,死不认账?再者又有周贵妃这个靠山帮腔,在圣上面前,仅凭这一封信,胜算能有多少呢?”
灵香忿忿:“难道就这么算了?”
青萝望着她,忽地有些恍惚,只觉她就像以前的自己,而自己越来越像绿竹,揣度起人心头头是道,不过半年功夫,在绿竹这位老师的教导下,自己已然成熟不少。
“不急,若是不能一击必中,宁愿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话音未落,只听外边放风的艾望远咳嗽一声,高声唱喏:
“刘尚寝。”
青萝和灵香脸色一变,青萝忙将信藏在怀里。
便听刘尚寝叱道:“起开!”
艾望远“哎哟”一声,刘尚寝已带着两个宫女走了过来。
刘尚寝睨着眼,将青萝和灵香打量一番,道:“你们躲在这儿干嘛呢?”
灵香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青萝。
青萝还未开口,“啪嗒”一声,自她身上掉下一物来,她连忙用脚踩住。
刘尚寝大喝一声:“什么东西,交出来。”
青萝无可奈何拾起那物,走到刘尚寝面前,小心翼翼的递给她。
刘尚寝一把抢在手里,却是一张马吊牌,她不由得一愣。
青萝嬉皮笑脸道:“这南海子地偏人少,打个马吊也凑不齐人,难得遇上老牌友灵香,我这牌瘾实在难忍,强拉着她跟艾公公打一圈儿,还没等玩儿就让您撞上了,您要罚罚我,不干灵香的事儿。”
刘尚寝冷哼一声,看了一眼艾望远。
“既是打牌,他怎么守在外边?”
艾望远笑道:“尚寝见笑了,她们俩玩儿的忒大,我身上银子不够,刚想去借点儿,就遇见您了,这事儿您可别跟我干爹说,让他知道,准又骂我。”
青萝和灵香一起笑着点头。
刘尚寝暗暗咬牙,眼珠儿一转,又生一计道:
“方才贵妃不见了一只珠花儿,灵香,是不是你拿了呀?”
“我没有!”灵香分辩道。
“哼,我看你鬼鬼祟祟溜出来,准没好事儿,来啊,给我搜一搜她们。”
两名宫女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且慢!”青萝拦住两名宫女,说道:“丢了东西自是该搜,可是灵香是跟艾望远一起来的,只搜我们两个,不搜他,又怎能洗清嫌疑还我们清白呢?我们倒是问心无愧,就怕旁人嚼舌根呀。”
“那你想怎么样?”
“我看不如喊一声赵公公,让他老人家过来做个主,把艾望远也搜一搜,我们三个都搜过了要是还找不着,就把刚才在行宫伺候的宫女、内侍都叫来,挨个儿搜,准保找得着。”
“对,对,还是青萝想的周全。”艾望远连声附和,便向两名宫女道:“劳烦二位姐姐知会我干爹一声,我在这儿等着。”
两个宫女回头看向刘尚寝,不知如何是好。
刘尚寝只为搜她们两个,随口编的由头,哪敢派人去叫赵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气道:
“罢了,这种小事,不用劳烦他老人家了,不是你们拿的就好,我一会儿再叫人找找,许是掉在哪儿了。”
青萝三人见她吃瘪,都暗自好笑,忽听她又问道:
“绿竹呢?怎么不见她人影儿?”
“说的是,讲好了三缺一等她,这么半天也不回来,要不我去找找。”
刘尚寝哪里肯放她出去,立马拦住:
“用不着,咱们尚寝局什么时候缺过人了?”
她说着朝那两名宫女使了个眼色:
“你俩陪她们在这儿好生玩儿着,我准假。”
艾望远刚想找借口离开,就被她拦住:
“艾公公也别走,短了银子尽管找她们两个要,输了算我的。”
“您看您这话儿说的,这哪成啊!”艾望远还想推辞。
“甭客气,耽误你们半天,我就不在这儿扫兴了,一会儿贵妃娘娘要去陪万岁围猎,行宫里大事小情都落到我头上,我得瞧瞧去。”
刘尚寝说着转身离开,艾望远跟青萝、灵香对视一眼,却也无可奈何。
“来吧!”一名宫女开口问道:“咱们玩儿多大的?”
青萝看了看她,微微一笑:
“多大都成,奉陪到底。”
*****
午宴结束,休憩过后,朱祁镇率着一干人等纵马奔驰,一众后妃里,最勇猛的依旧是周贵妃。
弯弓搭箭,猎物一个接一个的收获,看得众人连连惊叹,曹吉祥更道:
“贵妃娘娘英姿飒爽,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朱祁镇微笑道:“朕初遇她时,便是被她马上英姿吸引。”
周贵妃乃昌平猎户之女,从小同野兽打交道,骑马射箭更是家常便饭,因此体魄强健,胆量过人。
曹吉祥笑道:“也只有娘娘这等雍容大气之姿,配得上万岁的帝王风范。”
朱祁镇一笑置之,并不接话。
周贵妃望向天空,嗔怪道:“可恨这会儿鸟儿都不出来,让妾无处施展。”
曹吉祥道:“它们怕是慑于娘娘威势,都藏了起来。”
“真是扫兴!”周贵妃嘟囔。
曹吉祥陪着笑脸,却见一名内侍在人群里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他忙偷偷退到一旁,那内侍过来,对他低声耳语:
“刘尚寝让我给您捎个话儿,青萝那贱婢被她看住了,只是不见绿竹。”
曹吉祥眉头微皱:“你们给我盯好了,绝不能让万岁瞧见叶绿竹。”
话才说完,一阵悠扬的乐声忽地传来。
清脆如水,婉转悦耳,好似天籁一般,引得马上众人不由得沉浸其中,静静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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