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脚底打滑了。”
绿竹沮丧地抬起右脚,鞋底沾着一抹蜡油。
刘尚寝眼神一动,率人快步回至东偏殿,厉声道:
“毛手毛脚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蜡烛不能断不能断,还是给你弄折了!来人啊,给我绑了!”
青萝蹭地伸臂挡在绿竹前面,冷冷道:
“原来是你们故意在地上滴了蜡油,好让她打滑摔倒!好哇,不过换个衣服的功夫,你们就来挖坑!”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自己出了错,反要赖我头上?那就连你一起罚,绑住手脚,跪在这里一夜!”
刘尚寝一挥手,身后女官正要上前,青萝情急之下,拔起一根燃烧的蜡烛,疾步到了神像旁的帐幔前,燃烧的烛芯离幔布只有一寸。
“你敢绑人,我就烧了这里!关帝庙起火,定会闹到御前,咱们就去万岁面前分辩吧!”
一听闹到御前,刘尚寝立时心虚起来,暗暗握起拳头,思索应对之法。
僵持之中,绿竹淡淡开口:
“尚寝多虑了,烛火是不能熄,但您亲口说的,是从今晚亥时亮到明日卯时,现在亥时未到,我们不过提前点燃,真断了一根,不管是谁的缘故造成,再放根新的就是,何至于要处罚呢?”
刘尚寝一愣,无言反驳,哼笑一声:“好,算你无错。”
她又瞥了眼那贡桌上的断烛,皱眉道:
“那晦气的东西,赶紧扔了!”
“是。”
吴司舆立即上前,拿走了那两截断烛。
刘尚寝拂袖而去。
青萝这才撤回手中烛火,与绿竹相视一笑。
等送完刘尚寝,吴司舆自回到西偏殿,将门一关,双方谁也不理谁。
夜幕笼垂,繁星点点,宛如墨色锦缎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钻石,洒在弯曲伸展的枝丫上,在地面映出稀淡的影子,好似窈窕淑女倚栏独坐,一派安宁静谧。
到了亥时,关帝庙内忽然热闹起来,自垂花门涌进一群人,脚步声、说笑声混成一片,人未见,声先来。
青萝心下好奇,扒着门缝探头一看,为首的是黎莎和尹美淑,两人有说有笑,接着看到了稍稍靠后的尚雪莹,三人周围跟着一堆内侍宫女,几个宫女提着食盒,几个内侍搬了一张长桌,放在院中。
吴司舆也被这动静吸引了出来,一名大宫女向她们招呼:
“三位娘娘感念你们守夜辛苦,特备了些酒水吃食,来犒劳你们,快来吃吧。”
“谢三位娘娘。”
青萝与吴司舆齐应。
“我在这儿看殿,你且去吧。”殿内一角的绿竹道。
“嗯。”
青萝出了偏殿,宫女们已在长桌上摆好了吃食。
尚雪莹瞧见了她,神情一顿,显然很是意外。
“青萝,怎么是你?”
“绿竹是我好姐妹,她今晚在这儿当值,我来陪她守夜。”
“就是你今日同我说的那个?”
“嗯!”青萝点头。
尚雪莹若有所思:“她人呢?”
“她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就不出来了,待会儿我带几个糕点,回去给她垫垫肚就行。”
“哦,原来如此~”尚雪莹恍然,思量片刻,笑道:“既是你的好姐妹,何须见外?咱们直接拿殿里吃。”
言毕,她吩咐宫女将盘中吃食分做两份,一份留与吴司舆,一份端往东偏殿。
进了殿内,绿竹正盘膝而坐,闻声转过头来,与尚雪莹四目相对。
尚雪莹见她出尘脱俗,虽未开口,却仿若有股清风抚过,不由一呆。
“绿竹,这便是我同你提起的莹贵人。”青萝笑着介绍。
绿竹忙起身行礼。
尚雪莹脸上却阴晴不定,过了片刻,突然轻叹一声。
“莹贵人,你怎么了?”
“没事——”尚雪莹摇了摇头:“我见你们姐妹情深,有些触景生情,更加思念我那远在家乡的妹妹了,你们若不嫌弃,我便与你们同食共饮可好?”
绿竹向尚雪莹行礼:“莹贵人厚爱,奴婢二人荣幸之至,怎敢嫌弃。”
“言重了,在这异国他乡,能有个人让我寄托乡思,也是我的幸事。”尚雪莹说着,含笑望向青萝。
青萝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呲起一口小银牙冲她傻笑。
尚雪莹吩咐宫女们,摆好酒菜,又拉着青萝绿竹一起坐下。
“快些吃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尚雪莹分别递给她们筷子,自己却不吃,只在旁边坐着,单手托腮,一脸慈爱的看着青萝。
青萝一边扒饭,一边道:“我们那位月人姐姐,也这样给我们送过饭。”
“嗯,妹妹挨罚的时候,我也这样给她送过饭。”
尚雪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温柔的抚摸青萝的脑袋。
“她总是一边吃一边哭,然后下次照犯不误。”
“她很不听话吗?”青萝问。
“嗯。”尚雪莹点头,“她就像只不安分的小野兽,眼睛里全是野心。父亲越是要她乖,她就越不听话,不管怎么打,也咬牙不哭。只有在我面前时,才肯掉眼泪。”
说话间,传来一阵动静。
循声望去,原来是黎莎和尹美淑带着人来到院中,两人一脸新奇的环顾殿内。
“原来这大明朝的关帝庙和我们那里也差不多。”黎莎道。
“安南也好,朝鲜也罢,关帝庙都是从大明朝传来的,自然看着差不多。”尹美淑道。
青萝和绿竹见状,便要放下筷子,起身出去行礼。
尚雪莹微笑着抬手阻止:“既是专门来犒劳你们的,便不必如此拘礼,你们只管在这儿吃,我去招呼她们。”
她袅袅起身,带着宫女来到她们旁边,一群人围在神像前,七嘴八舌的聊。
这个说在安南一般供奉的都是什么水果,那个说在朝鲜蜡烛不放这么多,尚雪莹又接茬,说这些细枝末节不算什么,咱们三国的关帝庙与大明朝最大的不同,是整个房屋的高低大小。另两个深以为然:藩属国的所有建筑必须低于大明朝,莫说这关帝庙,便是皇宫,最多也只是大明朝藩王的规格。
聊得差不多了,尚雪莹转身回来,青萝和绿竹也吃完了,内侍抬走长桌,宫女收拾菜碟。
尚雪莹拉住青萝的手,道:“我那儿有件给妹妹做的新衣,你替她穿着来祈福,好不好?”
青萝看向绿竹,心下有些踌躇,不知她一人在此是否能行。
绿竹微笑:“我只是伤了腿,又没伤了脑子,放心去吧。”
青萝这才跟着尚雪莹一起离开,来到她所住别院,进到里间,尚雪莹从橱柜里拿出一套新衣,还让人端来一杯热乎乎的姜茶。
“刚才送到关帝庙的茶汤都有些凉了,我看你穿的也薄,来杯热茶暖暖肚。”
“嗯。”
青萝端起茶杯,轻吹着上面的热气,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面现忸怩:
“你这样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换衣服了。”
“好好。”
尚雪莹宠溺地笑,放下新衣,带着宫女去往外间。
夜风从窗外吹来,自她眉间吹出一缕愁绪,她轻叹口气,向大宫女招招手。
大宫女到她身前,恭敬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尚雪莹附她耳旁低语几句,而后容色严肃道:
“这话,你千万给我传明白了。”
“是。”大宫女快步退出。
“我好了。”里间传来青萝的声音。
尚雪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转身进入里间。
杯中的茶一滴不剩,崭新的衣服也穿在身上,娇俏灵动的少女双手拎着裙摆,全方位地向她展示,笑吟吟地问:
“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她有些恍惚,眸底泛起浅浅的水雾,“你连身形都这么像她。”
青萝知她心思,放下裙摆,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柔声道:
“为着你这么好的姐姐,她也会学着懂事的,不然挨了罚,传到你耳中,惹得你哭泣,她心里也不好受。以前任性,是因为有你在身旁,现在嘛,她和你一样的心思,都不想对方担心,所以你就放心吧,她会好好过日子的。”
“嗯。”尚雪莹哽咽点头。
青萝这才松了开她。
尚雪莹擦了眼角的泪花,又从橱柜里抱出一件大氅来,披在青萝身上。
“更深露重,别着了凉。”
“这都春天了,用不上。”青萝笑着阻止。
“听话。”尚雪莹微嗔。
这种亲切的管束,令青萝十分受用,立时垂下双手,乖乖由着她。
系好之后,尚雪莹摸摸她的小脸,笑道:“快回去吧。”
“嗯。”
青萝带着满腔的暖流,往关帝庙而去。
关帝庙,东偏殿。
绿竹忽然觉得有些燥热。
那燥热带着暧昧难言的气息,令人不自觉的想喝水,她松了松衣领,拄着拐走到方桌前,倒了一杯凉茶,灌下肚去,燥热竟一丝未减。
似乎有些不对,正思量间,吧嗒——传来落锁声。
她心觉不妙,连忙拄拐到了门口,伸手去推门扇,果然从外面被锁上。
“开门——!”
她用力拍打,然而却发觉浑身酸软无力,再看门缝外的背影,却渐行渐远,不闻不问。
那是吴司舆的背影。
*****
行宫。
曹吉祥斜倚在太师椅中,单手支着额头,斜眼睨向阶下。
阶下跪着一个年轻男子。
曹钦,血脉上算他的本家侄子,如今成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袅袅青烟自三足鎏金铜香炉中升起,打他脸前飘过,他轻嗅了一下,唇边勾起暧昧的笑意:
“她中了催情香,定是难以自己,届时任你摆布。待明日一早,万岁撞见她的好事——哈哈,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在这宫里哪还有容身之地?”
曹钦悄悄抬起眼,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她是爹的心肝宝贝,儿子哪敢玷污?”
“不不。”曹吉祥轻摇手指,“你我同宗同脉,她若怀了你的骨肉,那也是曹家的,刚好给爹留个后。要换了旁人,爹如何能忍得了?”
“是。”曹钦不再纠结。
曹吉祥探出身来,捏起他的下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
“这事,你要给爹干的明明白白,漂漂亮亮,万不可出丝毫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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