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中的馎饦落在碗里,溅起了一圈涟漪。
陈纤下意识稳住了自己的右手,压住纷繁的思绪。
岂料,左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极力平复呼吸,以求不让人看出端倪。
半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多年深宫中幸存的经历告诉她,不能上脸。生死之事亦如焉。
“小姑提醒的是,纤尘大意。”她佯装无知,低头缓缓搅动了食碗。
江云却是不依不饶:“陈氏骄奢淫逸,京畿大旱连连仍然魅惑陛下南巡,以致流民暴动,险些酿成大祸,幸亏六郎……”
“阿姐,食不言。”江天适时出声阻止了她。
何不让她说完?陈纤盯着碗里的馎饦,神色一片冰凉。
江六郎你一箭送走我一条命。我身后事概莫能知,还是得你江家的人来告诉我,世人究竟如何看我。
“江天所言甚是,私议宫闱是重罪,云儿莫要提这不相干的是非。”王姨娘不轻不重地点了江云一句,对方悻悻搭了一下碗边。
见了礼,用了小食,成亲的礼节,也就只剩了三朝回门。
一顿饭,食不知味,不知是不是陈纤多想,一路随江天往西院一色居而行,他的背影也是透出隐隐萧索的意味。
或许是这初冬败了满园的花色也未可知。
竟还有闲心留意这尊杀神,陈纤不禁自嘲。
“我去书房温书习剑。”行至一色居,江天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陈纤,示意寒松领着一众仆役退下。
“你与丫鬟绣花也可,抚琴也罢,独自消磨,闲来无事与云儿出去走走,她心直口快,并非促狭之辈。”
陈纤挑挑眉,并不回应。
“你我……终究成了夫妻,”他语气凝涩,像是钝了的刀擦在磨石上,“合该举案齐眉。”
晨阳暖光,江天脸却白如初雪。
举案齐眉?陈纤忍不住想笑,只怕是有名无实。
“六郎此言差矣。”她正色道:“我倾慕你多时,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与你鸾凤和鸣,不然,何来他日儿孙满堂?”
江天一哽,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陈纤微微一笑,翩然离去。
一色居是江天自小独居的院子,因婚事匆忙,只略作修整,好在四周清幽,虽显陈旧,倒也别有趣味。
她回了卧房,任由丫鬟褪去钗环,而后对着铜镜中陌生的脸,陷入了沉思。
使女不敢出声,一时落针可闻。
虚室静坐,半响,陈纤从纷杂的思绪中抽身,没忍住,泄出了一声叹息。
昔日庄周梦蝶,今日独我迷思,谁是陈纤,谁是吴纤尘?那东市,是否真有故身?她不敢证实。并非惧怕生死,只是一生一死间,累累因果,她当如何?
“娘子可是累了,是否要小憩修整?”
一旁的吴嬷嬷终究忍不住,上前替她拭了拭眼角,陈纤才惊觉泪意。连忙摆摆手,笑道:“无事,且替我沏一杯滚滚热茶,不加乳酪。”
“三娘不必担心家主,江宰辅既然答应你,自不会让他一直禁足在家。”
原来是吴纤尘的陪嫁嬷嬷,误把她的伤心以为是对其父的忧虑。
恰好这事也是她悬在心头上的一根刺,于是她将计就计,怪道:“阿爹怎会惹下如此大祸!”
“唉。”嬷嬷叹了一声。
眼见自家小姐终于肯露出一点情绪,心下反而一松。自家主事发,三娘一声不吭找上了江宰辅,提速速完婚的请求,惹得京圈名流出言讥讽,吴三娘唯恐自身落入贱籍,如此不要脸面。
谁想江家竟有情有义,不惧家主满身官司,竟真的如约完婚。
还答应为家主作保!消息传来,阖家上下喜上眉梢,唯有三娘神色淡淡,独自在卧房里写写画画。连嫁妆都不曾看一眼。
就算从小奶她长大,吴嬷嬷也看不清,她为何没有半分欣喜,那江六郎明明是她爱慕的人。
吴嬷嬷退了卧室里的丫鬟使女,转身摸了摸泪。
“家主耿直,凡事不懂圆融,三娘你又不是不知!他从来只认自己算盘上拨的数儿,哪儿会看别人眼色行事。”嬷嬷替她斟了茶,扶她起身坐在了桌旁。
“可能是言辞不检,惹了圣上得不快。”吴嬷嬷连蒙带猜。
这倒是与陈纤印象中的吴广才一致,她扫了一眼加了乳酪的茶,蹙了蹙眉。
小小的度支郎中,能闯多大祸,惹得天子不快?
只怕是被人作了筏子。陈纤冥思苦想,只觉得线索太少。万事只能等到回门,才能看出端倪。
“娘子若是不想修整,要看看帐本吗?”吴嬷嬷见她郁郁,提议道。
往日在家里,三娘最常做的,便是闷在屋里自己写画账本。连家主也做不到这样废寝忘食。
“帐本?”陈纤无意拨弄了一下镯子。
“是啊,我收着随嫁妆一道带来了。”吴嬷嬷起身出了寝室,随后抱了几卷卷轴,散在了桌子上。
陈纤无甚兴趣地瞥了几眼,直到看到“淮安”几个字,才渐渐坐直了身子。
“把我的书几移过来。”
·
甘露殿。
下朝后被皇帝赐座后的江远道坐得笔直。
“日短天寒,卿近来身子安泰?”周启烺一身明黄色常服,玉冠束发,负手立于一架宫灯旁。
问候近臣时,周启烺脸上挂了亲切而体贴的微笑,仿佛与对方是再亲近不过的人。
江远道刚要起身,他抬手,掌心微微向下点了点。于是江远道又坐回椅子上,言辞真挚地答道:“承蒙陛下垂询,臣一切安好。”
“家中妻小尚好?”
江远道不知为何,微微心惊。他耳顺年纪,妻独居已久,小……
“犬子近日已按六礼,与吴郎中之女完婚,除读书练剑,不踏出寒舍半步。”
周启烺且行且止,眼视宫灯,大殿空旷。许久,江远道才听到悠远缥缈的声音传来,似不带任何感情。
“重霄宿卫大内经年,勤勤恳恳,又在清风渡护驾有功,骁勇有谋,幸而有他,朕才能安然回宫。”
江远道立即起身跪拜,盯着额前的青黑石板,回道:“陛下乃天子,宵小之辈岂能轻易中伤?非不肖儿功劳,乃是陛下天佑人愿。”
“天佑人愿……”周启烺咂摸着这几字,随后走到他跟前,亲自扶起了他,:“而今他已成家,合该好好历练一番,才堪当我大行的栋梁。”
甘露殿内鸦雀无声。伺候的宫人静默伫立,这句话刚落下,江原道又要跪下,一双手却牢牢地托住了他。
“清风渡口江天以武犯禁,杀戮之罪无可避免,实在难担陛下重任。”
犯禁?杀戮?
犯了什么禁,杀戮了谁。说的总不会是匪徒流民。
周启烺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冷笑,脸上的关怀却不减。
“卿自谦矣。重霄胆色过人,他日定是国器。”他把江远道扶回座椅,转身踱步向前,一块匾额悬于殿首,煌煌四个大字是当日太祖所书。
君子不器。
“淮安一带近日谣言四起,百姓茶余饭后谈及……陈逆……。”说到“陈逆”时,周启烺轻轻地闭了闭眼。
清风渡事变过去月余,该杀该罚该打之人早已板上钉钉。
南巡之际,流民以下犯上,意图不轨,实是陈贵妃私蓄武装,意图胁迫今上废除太子,扶持宁王做大。幸而禁卫将军江天救皇帝于危难,破除贼子野心。
这该是他日史官定论。
可是周启烺一闭上,仿佛看到了那散在他怀里的人。
“妾已有身孕,当真吗……”
耳旁似乎还弥留着她的声音。
期待,欣喜。
心中一阵刺痛,他看向了垂眉低首的江远道,眼中的杀意不可自抑地流露出来。
“陛下,无咎宗虚长龄道长求见。”
周启烺重重地吸了口气。挥手退下了传话的宫人。
“陈逆一党,操纵妖术,致使京畿大旱,危害国本。此流言上关社稷,下事民心,淮安刺史坐视不理。我要命重霄履风宪之职,按察淮安,卿允,或是不允?”
风宪……监察御史。
江远道起身应命。
这是往日里再常见不过的君臣议事,江远道后退出甘露殿,看向负手而立的帝王,背却浸出了丝丝凉意。
下汉白玉石阶,将要离开兴庆宫时,他回首望去。
兴庆宫气魄雄伟,宫殿巍峨,望之令人不由生出敬畏之心。
遥遥地,一宫娥带着宽袍广袖的道人走来,好似天人下界。
想来,那是虚长龄道长了。不知仙人是否要向人间帝王,皇权下跪?
他漠然地转回了眼,离宫而去。
当晚,江天领命淮安监察御史的圣谕传到了江府。众人神色各异。
而江天,也自此解除了月余的禁足令
·
“什么,淮安?”吴嬷嬷诧异。
陈纤点点头,随她伺候卸下了一身华装。
她虽是无品妇人,但也要大妆以示对天家的敬意。
看了许久的帐本,午后小睡梦魇缠身,将醒未醒听到传旨,朦胧间还以为回到了含章殿。
“那三娘岂不是要离开长安?”吴嬷嬷忧心忡忡。
陈纤却觉得不这么认为。
江天待她并无情义,大可以孤身上任。而她……
“三娘务必要随江大人去淮安。”吴嬷嬷见她无意识摇头,坚决道:“新婚长别,不是吉兆。”
陈纤对着铜镜,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脸,一时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出重点。
恰好此时江天进了寝室,见她衣裳齐整,似是松了一口气,于外间坐下,犹豫了半响,还是说道:“淮安路远,舟车劳顿,且江南物候风俗与长安大异,你在家侍奉阿耶阿娘,不必随我去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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