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腊底，朔吹风回，皇上生辰时“染疾”，待有些好转，已是腊月末旬。

陆盈霜陪着李青珩养病，寸步未出。

不过她出不出玉宸殿其实没什么妨碍，趁着新春卒岁大节将近，温玉琉的姐姐温玉琳已经将食肆开起来。

不仅开起来，还开得十分有声色。

食肆择在京中最热闹的东市边上，原本陆盈霜取名字十分随便，大手一挥就想取鼎泰丰，还是正在“病中”的皇帝陛下拦她，说这名字意头虽好、风雅不足，往后不是还想贩些奇珍异草？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唇角含笑，教陆盈霜想起春风拂槛露华浓。

后来食肆定下“碧榴春风楼”这个名字。

有的人会问，怎么是碧榴呢？

石榴不都是红色的么？碧榴是什么？

嗨呀！就是要让人有疑问！让人好奇，琢磨不来，这不就容易进店瞧瞧啦？

事实也恰如陆盈霜所料，不少客人进食肆，第一句总要向小二询问碧榴的意思。

当然想要真正笼络住食客的心，只靠这些噱头可不行。

再繁华的地段、再夺眼球的招牌，没有真材实料都是花里胡哨。

碧榴春风楼真正能起来，能一举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京中一炮而红并站住脚跟，全要仰赖宫中姐妹出力。

尤其是宋昭仪，她给碧榴春风楼研制的菜式繁简相宜，既有九华玉京宴这种一席足足一百零八道菜肴的大宴，也有臊子面、肉夹馍一类碗大肉香的亲民吃食，可谓贫富通吃老少皆宜，京中食客无不交相称赞。

听着这些个透着丝丝缕缕现代气息的菜名，陆盈霜猜测可能是唐卉出的主意。

可以啊妹妹，怎么不行，太行了。

别说城中达官百姓，就是陆盈霜都想尝尝鲜。

咱们皇后娘娘心里统共放不住二两心事，如今一两九钱都是想着等将来有机会，高低要出宫去这个碧榴春风楼逛一逛。

剩下一钱留着想一想怎样把好义父噶掉。

虽说是一些打打杀杀的念头，但是实施起来都非常文明，具体举措包括但不限于：

敦促皇上读书。

还有敦促李玦读书。

除此之外陆盈霜还有一些私心，她希望宫里的姐姐妹妹们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说到底，她们都是被李沣送进宫来的牺牲品。

家中要不然是韩美人这样，李沣的铁党跟班；要不然是淑妃温玉琉、德妃唐卉这样，父兄在朝中身居高位，李沣把他们的闺女送到自己闺女手底下，以为掣肘。

从前陆盈霜还想当然地举荐她们侍寝，替她们谋划争宠，不过早也消停，没再这么干。

这么长时间冷眼旁观，这宫里还真没人想要什么恩宠。

大家无论出身，即便是萧疏雨这样的修仙者、唐卉这样的任务员，其实内心里想的都是一般：

平安。

宫里平安，宫外平安，天下太平。

若说真有人脑子里有争宠、宫斗这回事，大约只有从前的叶才人。

不过叶才人大病一场，如今想是看开了，再也没干过往玉宸殿跑的事儿，整日跟着唐卉、上官白胭她们到观戏苑听曲、到昭德殿闲叙，别提多快活多逍遥。

每次陆盈霜见着她，都瞧见她脸上笑嘻嘻、红嘟嘟，水蜜桃似的。

可是……陆盈霜还是忍不住叹息。

再快活能有多快活？再逍遥能有多逍遥？

家人故旧隔墙见，一生襟抱未曾开，大好的年华，拘在宫里。

这些账，陆盈霜看来都得算在李沣头上。

妹妹们不记仇，她可都记着。

就这样，碧榴春风楼红火月余，忽然陆盈霜发现，二两心事好像不太够用。到年节上，碧榴春风楼莫名其妙生意忽然冷清下来。

没过几日，腊八这日一早，唐真、温玉琳夫妇急告的笺子传进宫中，说城南似乎突发时疫，别说上门的客人，就是街上都不见什么人。

时疫？

时疫和先前李青珩假装的“时疾”，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

时疫之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换句话说，若是城南当真有时疫，整个京城都跑不了！

陆盈霜深知厉害，刚想对李青珩说，发现他面上神色之凝重严肃，并没有轻忽的意思。

李青珩道：

“立即回信，令唐真夫妇闭门不出，碧榴春风楼和九巍山的活计都先停一停。”

萧疏雨不食人间烟火，甚么时疫甚么灾年，不过上仙手指尖轮转的因果，不过瞧他两个都肃着脸，没有耽搁，即刻出去送信。

她出去前陆盈霜道：

“萧婕妤，你虽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可是时疫不长眼，你也多加小心才是。还有你娘家家里，若得空你也告他们知道，囤米囤粮，暂先闭门莫出。”

赖好没说“你们修仙之人”。

不过，短短两句还是将萧仙子拉回人间。

是了，她如今**凡胎，也有患病之虞，也有血缘牵绊。至此，萧疏雨真正当回事，郑重答应，跳窗而去。

留下殿中两人相顾瞧瞧。

倘若真是时疫，事情非同小可。

韩绍凌今日休沐不在宫中，陆盈霜只得先请韩继凝来，三人商议宫里防时疫的法子。

要说都是有现代知识傍身的人，多少都能数出来一二三四条。

诸如出入净手、减少出行，韩继凝更专业一些，还知道可用石灰粉消毒。

问题是，三个人，都不敢太说得开。

开玩笑，贸贸然亮明穿越的身份，疯啦？不疯别人也得当你疯。

其中尤以李青珩最为焦头烂额，自己嘴上有把门的还不够，还得提防陆盈霜别语出惊人，时刻预备着圆话。

韩继凝道：

“古传一味太乙流金散，雄黄、雌黄、矾石、丹砂等药材研磨制成，用纱夏布裹之，每日早晚放庭中燃烧，即有杀疫病之效。”

陆盈霜道：“本宫听闻醋也有此效用？”

“是，是，”李青珩忙着接话，“皇后所言很是，《黄帝内经》有此记载。另外朕听闻以纱夏布制成面纱覆面，或也可隔绝病气？”

……

腹中都有千沟万壑，但是都得藏一些露一些，免得被当成鬼上身被抓去圜丘烧了祭天。

不过防时疫是正事，其他的顾虑都得靠边，很快章程拿出来，由陆盈霜下凤旨到六局，再召集宫中嫔妃讲明事态紧急，各宫都须上心。

原本，陆盈霜预计要和妹妹们讲时疫、讲防疫，可能要费一番功夫。科普公共卫生，这哪是一两句讲得清的？

没想到，三两句的功夫，底下妹妹们一个个挺直腰板、张大眼睛，一个比一个认真，全都非常当回事，领着凤旨回宫宣讲去了。

陆盈霜第n次感慨，哪有比她还省心的皇后呀，太好了叭。

齐心协力，这次一定能渡过难关安然无恙。

至于宫外，至于城中和京畿周围郡县，陆盈霜实在管不着。

李沣，你也拿出点本事瞧瞧，别搞得生灵涂炭。

有民才有国，有国才有王，你那么想掌王权，那你先给自己攒点民生功德吧。

*

这场时疫搞得人心惶惶，卒岁的阖宫大宴，李沣做主，不办了。

也好，陆盈霜腾出心思还有大事。

接着李沣的又一道旨意，又一次可着陆盈霜的心坎。

李沣下令：

左右宫中六局库房屯盈齐全，可抵挡数月，那就先封宫罢。

陆盈霜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她和韩继凝正发着愁，宫里每日进进出出多少宫人内侍，即便回宫即刻净手更衣，可万事总有遗漏，早晚防不住。

这一下可好，瞌睡有人递枕头，李沣的封宫令帮她们的大忙。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不太对。

紧跟着内皇城封闭，年初三，河阳王府也闭门谢客。

说是王爷经年的头风发作，来势汹汹，连坐镇西境将军府的儿子李秉璘都给召回京，俨然一副药石罔医的架势。

真病了？陆盈霜心里忐忑。

她倒不是怕李沣生病，甚至现如今有了温、唐等朝中助力，也不怕很李沣病死，陆盈霜怕的是，怕他生病但是瞒着宫里。

瞒着皇上罢了，怎么连她也瞒着？

那就意味着李沣对她起疑心。

坏了坏了。

正在犹疑之际，韩绍凌给她带一剂定心丸。

原本年前韩绍凌轮着休沐，不在宫中，紧接着朝中惯例歇朝到十五，因此韩绍凌一直不在宫中，没有被封起来。

李沣传他进府瞧头风，千真万确，是头风。

因素有痰火，风寒袭入则热郁而头痛经久难愈，是李沣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做不得假，李沣是真的生病。

这是李沣令韩绍凌进宫给陆盈霜的信，教陆盈霜别悬心，韩绍凌另外还有旁的话。

他说李沣的头风，他一副药下去好个大半。

换句话说，根本没有很严重。

那李沣一副叫儿子交代后事的样子是怎么个意思？陆盈霜刚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

韩绍凌传完话就去殿中省报道，陪着他姐姐忙去了，留陆盈霜一个人左思右想摸不着头脑。

又过两日，宫外又有消息传来，令她摸着些头脑。

也令她更加悬心。

昭武三年卒岁新春，京中时疫横行，传闻这时疫由宫中而来。

再细说，是由月前皇上生辰前后飞在京中上空的白焰鸟，引发而来。

那是白凤？

非也。

河阳王千岁的教令传遍朝野，那不是白凤，那是白焰鸟，是凶禽九婴的化身之一，所到之处，瘟疫发。

至此，陆盈霜恍然明白李沣的用意。

他看不惯自家侄子和“祥瑞”沾上边，当然不会只是看，他的看不惯会化成行动。

正巧皇上不是生病？那你就是时疫，就是源头，皇帝陛下，因为您京中可是要死很多人呢，您怎么办？

更深露重，正月北风侵，陆盈霜登上昭德殿正殿的牌楼。

遥望崇明门，那么远、看不清。她这才深切明白，自己陪着李青珩陷身于怎样的樊笼。

太乙流金散见《千金方》孙思邈；

头风见《医林绳墨》；

“时疫之症，……”见《不知医必要》梁廉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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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