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泠泠,谢尽芜安静地坐在船尾,瓷白干净的脸颊被水中月影镀上一层清冷的光。
他压抑着胸中翻涌的烦躁,皙白的手背上缓缓有青筋脉络浮现。
“谢尽芜,你有什么烦心事吗?”叶清圆抱着酒壶仰脸看他,薄薄的衣衫勾勒出她纤细柔婉的身段。
“没有。”谢尽芜伸手就把她的酒壶夺走了,淡声道,“别胡乱揣测。”
“……你好闷,谢尽芜。”
不知怎的,她今晚特别喜欢叫他的名字。整个人软绵绵的都快醉晕了,口齿含混不清地,拖着慵懒娇憨的声调,叫得他仿佛百爪挠心。
她被抢走了酒壶也不恼,低头枕着小臂轻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你知不知道,你掩盖心事的手段,其实特别拙劣。”
谢尽芜最讨厌别人看穿他的内心所想。他压着满心沸腾的火气,强作镇静地挑眉:“你能看出我有心事?”
“这还不简单?掩藏得再好,也总有一些小细节会暴露你的内心所想。”
叶清圆无意识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衣袖,眼睛却在盯着澄澈的夜幕,仿若自言自语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即使嘴巴不说,爱意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她的喃喃轻语,如雷声般重重响在谢尽芜本就不甚平静的心头。
他的脊背一瞬间绷紧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清圆意识混乱:“我在给你举例子。”
谢尽芜浓秀的眼睫垂下来,一颗心也从嗓子眼慢慢回落,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阖上双眼,费劲地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再比如手指。先前好几次我们聊起白玉吊坠的时候,你的手指用力得都快要把酒杯捏碎了。这些事,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
谢尽芜习惯性地抿起唇,冷声道:“那又能说明什么?”
“你口中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是你的手指却暴露了你的内心所想啊。”
叶清圆说了那么长一段话,神志终于告罄,胆大包天地轻声笑道:“……笨死了。”
她笑着,连柳叶般的眉梢都染上了得意。
谢尽芜拿着酒壶,眉心冷冷地蹙起:“你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叶清圆咸鱼似的翻过身来,娇嫩温热的手心拢住他修长的指节,“你以后可以把事情都讲出来的。我们既然是朋友,那你的困难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男生的手指没那么细嫩,骨节微突,瓷白的皮肤下掩藏着脉络分明的青筋。
她拽着他的手不放,慢慢地笑出来:“所以,不要总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好吗?”
谢尽芜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看不出是理智过头,还是大脑宕机。
他强硬地将手指从叶清圆娇软的手心抽出来,一张脸冷得欺霜胜雪:“人不应该暴露自己的软肋。”
“你是怕我会借此伤害你吗?”叶清圆不自觉地手握成拳。
他指腹的薄茧擦过手心,粗糙的触感仍残留着。
“你放心好了,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伤害你,我也不会。”
毕竟还要抱他大腿、攻略他。然后她才可以不用去替换江云初的命格。
她怎么会拎不清去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尽芜隔着河面升起的朦胧水雾看她,她的脸颊酡红,眼神迷离,一副醉鬼的模样。
可偏偏那红润的唇瓣又弯起,衬着雪一般的颈项和下巴,红梅白雪,有种震人心魂的娇美。
他的眉头慢慢蹙起来,薄唇微动,却没能说什么。
谈到这种地步,局面就好像是僵住了。
叶清圆的眼神涣散,意识迟缓,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再说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话来,谢尽芜亦是沉默。
小舟缓缓穿行在接天的莲叶之下,清甜冷冽的花香雾一般从四面缠绕过来。
半晌,谢尽芜垂下眼睫,见她昏昏欲睡,便伸手钳住她的下巴,稍微使了些力,叫她清醒,同时轻声道:“你还能看出什么?”
“……什么?”叶清圆的脑子困倦极了,“看出什么来?”
“嗯。”
谢尽芜垂睫看她,眼眸掩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露出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弱期待。
叶清圆眼神涣散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他浓秀的眉毛与挺直的鼻梁。
她有些倦懒地笑出来:“你的眼神。你现在看我的时候,就好像今晚喝了两壶醉千钟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她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口,谢尽芜的眼睛蓦地睁大。
莲叶无穷无尽,小舟在狭窄的河道穿行,连吸入肺腑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了。
他的腰背僵直,上半身不自觉地向后仰去,逃避一般,耳中回荡着不知是谁的隆隆的心跳。
蒲扇大的荷叶遮住了皎洁月色与河岸影影绰绰的灯光。
叶清圆撑着身体半坐起来,神情认真地去看他,口中自言自语道:“可是你现在在想什么呢?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了。”
她努力地仰头起身,手心扒住谢尽芜的膝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探着身子,要去看他的眼睛。眼前却忽然一暗,视线猝不及防地被阴影笼罩住。
她被谢尽芜一手按在脸上,按了下去。
他的手掌宽大,罩住她整张脸还绰绰有余。指腹已经摸到了她的头发,掌心却蹭了她唇瓣的口脂。
“是你要问,”她两只手胡乱抓住他的手掌,委屈地抗争道,“我看不清,你又不高兴。”
谢尽芜的手掌被她恶狠狠地用力抱住,抽也抽不回来。
“谢尽芜,你以后也会用这种眼神看别人吗?”叶清圆的脑子彻底不清醒了,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湿润柔软的唇瓣吐出的尽是些胡言乱语,“就像你现在看我一样。”
谢尽芜的脸色一黑,冷硬道:“……会。”
“……哦。”叶清圆脸上的笑意蓦地僵住了,端丽漂亮的眼珠中满是失落,“不行,不可以。你不准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
她摇着头,鬓发间的金丝花簪和宝钿轻轻相撞,清脆悦耳的响动荡开在熏人欲醉的夏夜晚风中。
谢尽芜轻笑一声,语气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柔和:“你觉得自己是谁?还想要管我怎么看别人?”
这句话好像真的难住了叶清圆,她牢牢地抓住谢尽芜的手臂,脸上神情却现出许久的茫然。
“……也是啊。我确实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至少现在没有。”
她慢慢地松开了抱住谢尽芜不放的手,泄力般地躺倒在小舟里。
谢尽芜垂眸看了她半晌,低声道:“睡吧,等你醒来,就到家了。”
叶清圆忽然不动了,神情惘然了好大一会儿,最终叹息着闭上眼,怕冷一般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会的,我回不去了。”
谢尽芜颔首避过亭亭莲叶,繁茂的叶片遮住了月光与灯火。他的脸颊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神色。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角色【谢尽芜】对宿主的好感度已经升至55%!”
小舟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叶清圆彻底睡死过去,冰冷的机械提示音也没能让她的意识回笼半分。
-
夜半时分,月凉如水。
潘淳玉的睡眠极轻,任何轻微的动静就有可能惊醒,这须归功于潘老侯爷对两个儿子毫不松懈的严苛训练。
他睡时习惯于遣散所有侍卫、丫鬟,檐下的银铃铛被他亲手拆除,院内除他自己之外不留任何活物,唯在枕下放一柄银色短刀。
整个侯爵府都已歇下。
寂寥幽暗的院落中,忽而响起松枝坠落的断裂声。
潘淳玉并未睁开双眼,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极敏锐地动了动。
他放轻了呼吸。
有脚步踏在莲花纹的青砖上的声音。
来人的步伐飘忽虚浮,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一片薄薄的云翳被风推着,遮住了皎洁的圆月。
清辉被蒙蔽,松枝摇曳,院落中变得昏暗沉闷起来。
潘淳玉缓缓地睁开双眼,反手从枕下抽出短刀,一双冰冷狭长的眼眸清醒无比,仿佛从未入睡过。
他翻身下床,拨开垂下的帐幔,视线飞速扫过周遭的动静。靴底踩在厚重的地毯上,轻得没有任何声响。
院子里的足步声顿住了,幽寂的深夜,唯有晚风穿过松树间隙发出的呼啸声。
潘淳玉却始终未停,手持短刀经过直棂窗的时候,他抬眼向外扫过一瞬。
视线越过推开的一道窗缝,隐约可以瞧见,那空阔冷清的地砖上被拖出长长一道影子,竟像是站了个人!
他握紧了手中短刀,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冷厉。短刀出鞘,朦胧的月华泼洒,雪亮的刀背上,繁复符咒的纹路隐约浮现。
“潘郎。”
还未等他推门杀出去,一道柔婉的、满含期盼的声音忽而在外头响起。
潘淳玉的眼睛蓦地大睁,眸中的戾气与狠意骤然消散。他震惊到了极点,以至于连神情都出现了一瞬的茫然,持刀的手隐隐颤抖起来。
那道声音又唤他:“潘郎。”
这次,带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潘淳玉浑身都僵住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婉婉?”
他满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推门而出,力道之大甚至掀起冷风一阵,地上散落的松枝被风吹动,刮擦过砖面。风中有股清幽的冷香。
冷风拂过正红描金的裙角,裙上禁步发出轻微的脆响。
潘淳玉整个人都呆怔住了,他的视线随着那禁步上的金器一寸寸上移,从绣制了祥云瑞鹤的霞帔到大衫领口繁复的金扣,愈往上看心跳愈烈,他的喉结滚了滚,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人小巧莹洁的下巴上。
不必再看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在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瞬间,潘淳玉的眼眶立时红了,他放松了持刀的手臂,柔声唤道:“婉婉!”
他上前一步,眼中有水雾浮起:“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婉婉的唇角微抿着,乌黑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点点:“潘郎,我好痛。”
她粉嫩的唇委屈地撇着,眼尾那点小痣便显得尤为惹人爱怜。潘淳玉的心都软成了一滩蜜,哄道:“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吗?”
正红的大袖抬起,婉婉伸手指了他的手。
“这个?”潘淳玉试探着将短刀举起。刀光闪过的一瞬间,婉婉立刻露出了痛苦至极的表情,捂住眼睛,踉跄着后退。
“婉婉不怕,我把刀扔了便是。”潘淳玉随手将短刀掷到一旁,像是扔掉一张废纸。
他的目光满含神情,始终盯着婉婉的脸庞,“现在好些了吗?婉婉。”
婉婉抬起眼,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黑白分明,看得潘淳玉心肝一颤。
她抬手捂着心口,纤纤长眉蹙起一个惹人怜的弧度,柔弱道:“潘郎,我近日总是心口疼,你可替我看看?”
潘淳玉怔了怔,犹疑道:“婉婉,你都……那什么了,心口还会疼啊?”
婉婉羞红了一张脸:“怎么不会?”
她闹别扭似的转过身去不理他,头顶花冠的莹白珍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好,是我的错,我不会讲话。”潘淳玉忍不住笑,立刻改口道,“来,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婉婉又矜持了一会儿,才含羞带怯地转过身来,缓步走到潘淳玉的身前。
她仰头望着潘淳玉,身上的清甜冷香一蓬蓬地渡过来。
“这几日我的心口好痛,就好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穿透一样。”她哀哀地看着他,“有时低头,还会发现,心口竟长出了树根。”
潘淳玉的手顿在半空,眉梢挑起:“树根?”
“嗯,”婉婉慢慢地走近他,语声轻柔,仿若呢喃,“沾着泥土的树根,就那样狠狠地穿透我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扎根、存活……”
潘淳玉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
“将我的五脏六腑捣烂,碾碎成一滩血肉模糊的泥。我想要呼救,可是泥土压在我的胸口,我丝毫动弹不得。”婉婉步步紧逼,目光哀戚,“潘郎,你能想象那样的痛苦吗?”
潘淳玉叹了口气:“婉婉,别闹了。改日我就命人给你迁坟,好吗?”
“迁坟?”
“婉婉”的秋水般的眼眸骤然变得狠戾,她面目狰狞地扑上来,两只手指的指甲锋利如刀,直直刺向潘淳玉!
与此同时,薄雾弥漫的院落里忽而浮起漫天的槐花,槐花化作雪白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攻袭而来。
“咔嚓!”一声,潘淳玉面不改色地拧断了她的手腕。
“婉婉”的眼睛睁大,脸上却没有丝毫手骨被断的痛苦:“你早就看出来了?!”
“婉婉才不会这样和我说话。”潘淳玉眼中笑意尽消,掌心在她的额头狠狠一拍,一道符咒竟就此印在了“婉婉”的额心!
下一秒狂风大作,“婉婉”的面容扭曲变形,浑身皮肤如蛛网般裂开、融化,散作漫天雪白的槐花。
潘淳玉后撤半步,掌心的符咒明灭,雪白的槐花坠落在他的脚边。
他的视线仍旧望向“婉婉”站立的方向,那里没有凤冠霞帔,唯有一株蓝色的绣球花开得烂漫热烈。
“婉婉才不会唤我潘郎。”
唯一唤他“潘郎”的那次,还是为了刺杀他。
潘淳玉垂下眼帘,眼睛掩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绪:“她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薄薄的云翳移开,皎洁的清辉泼洒下来,照亮他漠然却苍白的脸。
潘淳玉在那株绣球花前面站了足足一刻钟,拳头松了又紧,直到满地的槐花都被风吹散,才恍如梦醒般转身回房。
在他抬手推门的瞬间,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忽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杀人了!”
“救命!杀人了!!有鬼啊——”
潘淳玉的瞳孔蓦地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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