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圆仰着脸与他对视。
二人身量相差许多,可此时他微低下头,眉眼含笑,并不再有那样睥睨倨傲的冷漠,倒像是初春溪水里消融浮动的碎冰了。
她有点小孩子心性,喜欢漂亮的人事物,此时见谢尽芜笑得好看,自己也忍不住高兴起来,抬起下巴“嗯”了一声。
“是吗?”谢尽芜又问了一遍。
她理不直气也壮:“是呀。”
当然不是。她不过是吩咐小厨房,按照谢尽芜的口味将内里的莓果改成了抹茶,去了甜腻,换成清苦而已。她生平厨艺巅峰也就是一碗卧了荷包蛋的泡面,怎么做得来这些细巧的功夫呢?
再者,谢尽芜也配吃上她亲手做的豪华泡面吗?
“那真是劳烦叶姑娘。”
不劳烦,跟小厨房说句话的事儿。叶清圆催促他快尝尝滋味,随口道:“谢公子还怕我给你下毒吗?”
谢尽芜扬起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若要害你,早派人在你的日常饮食里做手脚了,还用得着亲自来送小点心?你想啊,你若出了事,我岂不是成了最大嫌疑人?”兴许是一番好意被辜负,叶清圆的眉微微蹙着,神情有些不悦。
她话刚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仿佛是在发脾气呢,怪他怀疑自己,这可不好。谢尽芜本就谨慎敏感、做事堪称心黑手狠,或许哪一句话惹怒了他,他恼得把自己直接毁尸灭迹也有可能。
心下惴惴,可抬眼看,对面的人居然轻笑了起来。
并非以往那始终含着嘲弄、阴狠的冷笑,他的眼里堆满了切实的笑意,眉目舒展,唇角勾起,漆黑的眼瞳被落日投射出亮晶晶的碎光,唇红齿白,连细碎的发丝都耀眼。
谢尽芜笑得真心,恍惚间竟觉出有趣。他孤身闯荡多年,早就看遍了这世上的人心险恶、表里不一,世人虚伪,手段越肮脏狠毒,就越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手上沾血越多,礼佛修道就越心诚。纵使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爷与贵女,也自有一种懵懂天真的恶。
而这种“尚且无知”的恶,通常比明晃晃的恨意,来得更叫人感到彻骨严寒。
方才他只不过随口试探她一句,她的脸颊竟因羞恼而微微泛了红,又那么气愤地辩驳起来,下巴高傲地抬起,仿佛她的世界从来都是干净澄澈,无法容忍他这个陌生人去误解半分。
谢尽芜讶异过后,蹙眉细看她片刻,果真没在她脸上瞧出来一丝的心虚。
她的眉眼坦荡,脸颊也因此更显得莹润清透,是明月般皎洁,笔墨难描万一。
于是谢尽芜舒展眉目,就这么看着她,忍不住,忽地轻轻笑了。
有这么好笑吗?
叶清圆险些被他吓到,心想此人果真是捉摸不定,先前如何好言好语都难见他一个笑容,此时在他面前随性而为、甚至要出言冒犯,他反倒开心起来,乐得眉眼都弯弯。
她真觉得莫名其妙,就这么睁着一双大眼,神情认真,一瞬不移地看他笑。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果真,谢尽芜触及到她的目光,终于意识到不妥,这才渐渐收敛了笑容,垂下眼睫轻声道:“叶小姐的一番好意,谢某却之不恭。”
说罢,取出酥酪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他相貌生得好,脸颊白得欺霜胜雪,一双眼瞳却如黑曜石般殷润疏离,不笑时尤带一种冷冽的美。吃相也极为斯文,他或许也没觉得抹茶糕的味道有多好,眼里涌上一点点冷戾,也没有看叶清圆,低头又咬了一口。
叶清圆看他吃东西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好吃吗?”
谢尽芜这才察觉她的目光,随即敛起眉,神情沉肃,冷声道:“叶小姐竟有看别人吃东西的爱好吗?”
叶清圆对上他的目光当即就心生怯意,“谢公子说笑了,当然没有。我只是要看谢公子喜不喜欢这些点心呀……”
“若好吃,我们下次再做就是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叶肃非要招待谢尽芜在此居住是他的事,重点是自己亲自来给他送些甜头、好处,拿了好处,今后他就不会对自己太过分的吧?
至少不应该凭心情就将她囚禁在潮湿阴暗的地牢,还动辄要断她的手脚。
灿金色的余晖逐渐移到朱红栏杆上。叶清圆提了裙摆踩过青砖,干脆坐在了石墩上,与他并肩,眯起眼看这一场落日。
谢尽芜转头瞥她一眼,诧异于她的不见外,却听她轻声问道:“那谢公子喜欢甜食吗?”
谢尽芜垂眸,木盒中一只碟盏已经空了,唯有一些抹茶粉洒在盏底,盏底是一朵细笔勾勒的栀子花。
他站起身欲离开,语气冷硬:“不喜欢。”
甜腻的糖霜之后,总会藏着锐利的刀锋。
小孩子都爱甜食,越是换牙的年龄,对甜腻腻的东西就越是渴望。
他也曾对街边的冰饮子与各样点心颇为渴望,那霜雪一样的碎冰上浇着一层红豆乳糖,单看卖相就足够他馋一回了。
他怔愣地站在摊子前的一个小角落,目光紧紧盯着甜腻腻的糖霜,用力嗅了嗅,暖风中似乎都闻得到那一阵柔软甜香。
“爹爹,我要吃这个!”是手持着拨浪鼓的小姑娘跳过来,细嫩的手指正巧点了他盯着的那一碗,谢尽芜茫然地抬头望去。
跟在小姑娘身后的是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人,蹲下.身搂住她的肩,“我们乖宝想要哪个都好。”笑着付钱,哄得小丫头一阵欢笑,那摊主做了生意,自然高兴,一张脸也笑得褶皱如花般盛开。
唯有谢尽芜,可怜巴巴地缩在摊子前。他衣衫褴褛,小小的个子,身板也瘦弱,真是一个落魄的小乞丐,可怜得甚至分不到他们的半点余光。
那对父女走了,摊主一转头,忽地瞧见了他,脸色当即变得铁青,嫌弃地挥袖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哪儿来的小叫花子,真没眼力见,买不起在这儿瞎晃悠什么?一身破烂把爷的客人都吓走了,去!快滚!”
如瞧见瘟神疫鬼一般,唾沫星子都要喷在他脸上。谢尽芜猝不及防被骂了一通,吓得后退半步,脸色都白了,眼瞳也逐渐湿润,凝成一滴泪坠在睫尾。
摊主看了更气:“哭什么?叫你走还不快点?饿肚子了就自己去捡些东西吃,我这些点心可不管饱!”
惹来周遭一阵此起彼伏的嘀咕声:“这穷小子真是讨厌,今年收成都不好,家家都没有余粮,谁会有东西给他吃?”
“……在这附近晃悠许久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衣裳这么破旧,却看得出是缎子裁剪的,兴许是哪家的少爷,走丢了吧?唉,不管他。”
“没听见过他说话,怕是个哑巴,被家里人扔了。还是个孤儿?”
刻意压低声调的话语如利剑一般扎进他心口,谢尽芜小脸苍白,牙关颤抖着死死咬住嘴唇,他用弥漫了雾气的眼眸扫视了一圈,从胸腔里吼出声音:“我不是孤儿!我爹娘根本没有扔了我!你们都在胡说八道!”
说罢,用力推开前方的人,拼命朝着人少的地方跑去,也顾不得擦去眼泪。谢尽芜倔强地咬住嘴唇,眼前视线模糊,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哭出声音。
纵使有天大的委屈,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吞,也不许叫外人看见你的弱点。
——这是楚姨一直教导给他的道理,他不敢忘。
谢尽芜就这么一路狂奔,完全没有留意身后隐隐的孩童笑闹声。
一炷香后,他放缓了步伐,沿着崎岖的土路慢慢走着。此处已经快要出城,人烟稀少,草木繁盛,小路的尽头隐隐现出一座红墙建筑。
这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城隍庙,砖瓦略显斑驳,沉沉地立在道旁树荫之下。
谢尽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脸上泪痕早已被风吹干,唇角也挂上微笑。流浪太久,这一方小小的庙宇早成了他心里的寄托。因跑得太快,呼吸颤栗中泛出了淡淡铁锈味,谢尽芜轻咳几声,唤道:“雪球!雪球!”
熟悉的叫声并未出现,谢尽芜又唤了两声,转身踏进庙门,顿时一怔。
破旧的城隍像下竟是立了几道身影。
为首那少年与他差不多大的年纪,相貌虽称得上端正,眉宇中却自生一副狂傲睥睨之态,将谢尽芜自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笑道:“终于回来了,等了你好久。”
谢尽芜顿生防范,站在高高的朱红门槛外面,不肯再进一步:“你们是谁,等我干什么?”
身后仆役看他这副警惕的样子,都忍不住无声嘲笑。为首那少年上前一步,眼中勉力挤出几分诚恳,温和道:“我方才在街市上见到你了,你想吃红豆冰酪,是吗?”
说罢,手掌一拍,一名仆役自后头绕出来,手中捧着一碗冰酪,揭开木盖子,冷雾与甜香顿时在这昏暗的庙宇中氤氲开来。
谢尽芜微微别过脸:“楚姨说,不许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不是陌生人,”少年从仆役手里端过冰酥酪,“你或许不知,这座城隍庙对我姐姐有恩呢。当初我姐姐患了重病不醒,是我娘亲得了高人指点来此诚心祭拜了半个多月,姐姐才逐渐好起来。如今你暂居在此,就相当于我的半个恩人,我自然要好好报答你啊。”
谢尽芜的脑子混沌沌的,多日的饥饿与红豆的甜香让他的脑子如同被迷雾遮住,运转不得。
他太饿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更失了防范,他像是个提线木偶,懵懂地点点头,竟接受了眼前之人的说辞。
红豆的甜腻软糯在口中化开、弥漫,谢尽芜的手指却颤抖着。
少年的声音遥远得好像从天际传来:“你今年有六岁吗?小小年纪,沦落在这里做乞丐,真是可怜,你一定生活得很辛苦吧?瞧你瘦弱的样子,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谢尽芜小声道:“七岁。”
那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的达成,低沉的声线中便逐渐显露出凶狠,一双眼亮得吓人,仿佛觉醒了原始杀性的兽:“活得这么痛苦!干脆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自此解脱。”
一道刺目的亮光自眼前闪过!
尖锐剧烈的疼痛从腹中汹涌而来,麻.痹的痛苦如同江水倒灌,猛烈冲击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经。谢尽芜苍白细嫩的手指颤抖着,冰酪“砰!”地一声,摔碎在地。
汹涌的鲜血从口鼻中呛出,将胸口衣襟染得殷红。
那少年再不掩饰对他的恨意,抬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恨声道:“一个叫花子养的死狗,竟敢吓到我姐姐,你算个什么东西?!”
谢尽芜仰头栽倒,脑袋与肩膀狠狠磕在冷硬的砖地,痛得他半边身子立刻失去知觉。他浑身冰冷,顾不得满身的尘土,强忍着剧痛问:“……雪球,雪球在哪里?”
“那只死狗吗?哈!”少年眼神凶狠如刀,“它已被我大卸八块丢入臭水沟了,你若想见它,不如求我给你来个痛快。”
“你……!”谢尽芜捂住腹部的小手紧攥成拳,一双眼隐隐含泪。
他骤然暴怒起来,刺骨的疼痛竟已察觉不到,纵身跃起,右掌就要向那少年打去!
那少年有功夫傍身,反应速度不是谢尽芜可比,一个闪身就躲过了他的“掌风”,随后手腕翻转,自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噗嗤!”刺进了谢尽芜的手臂。
“臭小子,命比草贱的家伙!我杀你不过碾死一只蚂蚁,竟还想反过来打我?”说罢,竟掂了掂那柄短刀,作势要向他心口刺去,“总归这地方人迹罕至,死个小孩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时,身后仆役小声道:“少爷,太阳要落山了。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老爷责罚。总归这小孩子已服了剧毒,断气也是早晚的事。”
那少年虽狂妄嚣张,却畏惧责罚,冷哼一声,又重重在他胸口踹了一脚,才终于带着人大摇大摆离去。
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穿过古树缝隙,投映在城隍铜像。
谢尽芜歪倒在供桌前的破旧草席,痛得毫无动弹的力气,苍白的唇角带了血,眼中含泪。
他雪白的脸颊与下巴沐浴在落日余晖中,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瞳却逐渐隐入阴暗。
他才不会喜欢吃甜食。
他这辈子都不愿意见到这些东西了。
可叶清圆听了这句语气生硬的“不喜欢”之后,却满不在乎地一笑。
她歪着头,眉梢眼角都是跳跃的、温柔的光芒:“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每个人都有不喜欢的东西啊。谢公子这次告诉我了,那我就知道了呀,下次不会再送这些你不喜欢的食物了。”
谢尽芜的思绪从宛如炼狱的回忆中挣扎出来,穿过呼啸的岁月与潮水般的痛楚,像是从幽寂的深海中浮起,终于得见天日,在澄澈如洗的天穹下,撞上她那双带着明媚笑意的眼。
叶清圆思考一瞬,眼中亮起狡黠的笑意。
她缓缓地靠近谢尽芜,压低声音,仿佛是小孩子在与他交换一个秘密:“那你喜欢饮酒吗?悄悄告诉你,我会酿葡萄酒哦。”
她离得太近,衣袖的轻纱垂下来,拂在他的手背上,一阵痒意。
谢尽芜不自在地挪开了手,可迟来一步的嗅觉又开始作乱。她身上那种姑娘家特有的甜腻香气,像水草一般,一蓬一蓬地缠绕住他。
叶清圆丝毫未觉,见他不答,还以为他想喝却不好意思说,于是决定自己主动一点,向他抛出橄榄枝:“等以后有时间,我酿葡萄酒给你们喝,好吗?”
谢尽芜的唇抿成薄薄一线,耳尖泛出浅红。他忽然起身,连招呼也没打,快步离开了此地。
“……”
叶清圆一脸茫然地看那道背影逃避似的离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便泛起一点失落与挫败。
甜点也不喜欢吃,葡萄酒也不要喝,他连吃的都要拒绝?
老话说,一个人若是泯灭了享受美食的欲.望,便也泯灭了人性。
就谢尽芜这种清心寡欲,冷如坚冰的性情,若问他还有没有人性嘛,啧,还真难说。
-
“小姐,起来吃药了。”
窗外夕阳如熔金缓缓流泻,勾勒出睡榻上朦胧的一道人影。
叶清圆发梦似的应了一声,睡眼朦胧地盯着头顶帘幔许久,才猛地一震,惊坐而起。
她现今可不是在安全系数极高的大学宿舍,而是穿越到遍地危机、随时可能丢命的奇诡世界。
她先后与江云初、谢尽芜两人斗智斗勇,已然将所有脑细胞消耗殆尽,于是午膳时狠狠服用大量碳水,却不想直接晕碳,一头栽倒在床榻睡了半下午。
叶清圆揉了揉眼,她睡得头脑昏沉,骤然惊醒后神情茫然,气若游丝地问:“你刚才说啥?”
丫鬟又说了一遍:“小姐,起来吃药了。”
好熟悉的一句话。
叶清圆闭上眼,一脸菜色:“姑娘,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讲,好吗?”
丫鬟吓得托盘里的药都险些洒落出来,低头道:“奴婢不敢!”
“天怎么都黑了?”叶清圆穿上软鞋,拉开帘帐向外看了看,“我可真行,竟然睡了一下午。”
丫鬟端着托盘绕到她身前,那碗药都快杵到了她脸上,轻声道:“小姐……用药吧?”
一股苦涩发酸的气息传来,叶清圆垂眸看这碗黑乎乎的汤药,忍不住的恶心:“这什么啊?”
“是给小姐补身体的药啊,”丫鬟很是疑惑,“小姐体虚,每天都得吃药滋补的。”
“体虚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晒太阳,多跑步呀,干什么非要吃药?岂不知是药三分毒?”叶清圆皱眉道,“我不喝,拿走!”
她嫌弃地挥挥手,将那丫鬟赶走了。
小丫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偷眼打量自家小姐,分明是未变的相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非要说的话,似乎是眉眼更温和了,眼瞳也清亮。不再是脸颊寡白、眸光浑浊畏怯的模样。
还比先前更能吃能睡了,午膳时竟干掉了两碗白玉粳米饭,外加一盆排骨。吃饱又去湖边散步消食,回房倒头就睡,外头花藤架子都塌了也没见她醒。
丫鬟小心地掩饰住眼中的疑惑,正要推门出去时,又听自家小姐吩咐道:“我想吃葡萄。”
“……是。”
过了一会儿,那丫鬟将葡萄端进来,禀告道:“老爷说今晚要带人上山,叫小姐一人在家乖乖待着。”
叶肃近日颇为忙碌,竹妖已被收服,阵法也破了。此时他要带人上山,应该是随着江云初一起,去做些收尾工作。
叶清圆暗暗叹息。
叶肃其实很少与原身见面,若有什么事吩咐,也是由丫鬟转述。因此,纵使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原身也很少可以见到这位热面冷心的父亲。
也不知叶肃究竟为何不待见原身,因为她自小“体弱多病”吗?不可能呀。
父母若爱子,则该是想方设法为她滋补身体,多些关爱呵护。而不是这样终日将原身困锁在宅子里,不许她出去。
况且,哪有父母因为孩子生病,就不爱孩子的?
而且,原身的娘亲呢?怎么不见她?
“小姐先前要的葡萄,方摘下来的,因着天热,特意放井水里镇了镇,小姐尝尝?”丫鬟将托盘搁在桌上,又打开妆匣取出象牙梳,颇为伶俐地为她挽了个交心髻。
那葡萄绿莹莹的,泛着剔透水珠,单是闻起来便足够沁润清甜。叶清圆揪了一个送入口中,嚼啊嚼,同时眼含艳羡地看向铜镜中人。
不得不感叹,叶府大小姐的日子果真滋润极了。
叶清圆更想不通了,原身究竟是抽的哪门子疯,放着锦衣玉食锦绣丛里的生活不过,非要做些暗中害人的事。
自己过得不痛快,便也要找别人的不痛快吗?
她打开粉彩匣子,取了一支流云团扇出来,正打算去湖边吹吹晚风,丫鬟慌忙拦住了她,将一个锦囊送到她手中:“小姐,老爷另有一物要小姐贴身收好,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
“什么?是护身符吗?”叶清圆怔了一下。
明黄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道符,灵力雄浑霸道,竟隐隐有光华流转。
淡淡的一线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书桌。
她推窗向外看去,窗外是浓稠的夜色,一轮弯月悬在天际,浓云堆叠,清辉骤减,院落里灰蒙蒙的,连花树都失了颜色。
看来非常不对劲。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丫鬟的心里也有些惧怕,压抑着声线的颤抖努力描述午后所见:“府里来了好多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江小姐也在里头。听他们的话似乎是要去山顶摆阵什么的……”
摆阵?
叶清圆垂眸凝视指尖捏住的明黄符纸,端详半秒,尚未来得及思考,脑海中响起“叮!”的一声。
——“任务发布:今夜百鬼作乱,导致百姓伤亡、住宅毁损,请宿主立刻动身前去降妖。”
叶清圆小鸡啄米般点头,这种关乎百姓安危的事情,即使没有系统督促,身为二十一世纪新青年,她也会毫不犹豫去做的。
她挥退了丫鬟,两指捏起那道明黄符纸贴身放好。思索一瞬后,又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符纸,提起笔,沾满朱砂,凭借原主的记忆勉强画了几道符上去。
原主毕竟是不务正业,对符箓从来不上心,这些符咒的图案也记得颠倒混乱。待会儿到底能发挥多大威力,暂不可知。
夜色微凉,溶溶的雾气笼罩住庭院的花树。
叶清圆拢了拢大氅,放轻足步,猫一般踩过青石小径,裙带袍角旋出细碎的风。
她尽力躲在阴影处,视线越过葱茏的花木,竟看到院里竟有不少持刀之人在巡视,这在一个商贾之家里着实是罕见的。
叶清圆躲避过府中的侍卫,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一路溜到了东院的院墙下方。
叶府的院墙修得很高,墙面又平滑,院外更是种满了月季。若是翻墙而出,那么她今日必见血无疑。
叶清圆自袖中取出符纸,借着濛濛的月色艰难辨认出一张穿山透壁符,凝思半秒后以手指将之抵在墙面,同时口中轻声念道:
“软如杨花,薄如纸叶,吾剑一指,急速开越!”①
话音刚落,冷硬的墙面忽地幻化出淡淡金光。她尝试着探出手去,莹白的手指点了点墙面,视觉上看是已然触到砖石,可实则她只觉一阵微凉,仿若有细微的气流吹送。
想来这道符纸是画对了,原身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叶清圆暗自比了个赞,抬步越过院墙。
她的裙角甫一出墙,那团金光骤然暗淡了下去,明黄符纸随即化作一阵飞灰,散入晚风。
墙壁也恢复冷硬。
长街阴森,雾气笼罩,叶清圆绕过月季花丛,站在长街上放远目光,赫然发觉,这叶府内外竟像是两方天地。
院内一派祥和安稳,院外长街的雾却浓重得已将月色全部遮掩,阴冷的风中时不时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想来是叶肃为了护佑府中人的安稳,特意设了结界。
叶清圆随身携带着叶肃的护身符,这些鬼影虽不敢伤害她,却千方百计地要近身。风中的叹息声含着无限的哀怨凄婉,潮湿的冷雾直往叶清圆的耳朵里钻,阴气仿若浸着寒冰吹入她的脑袋。叶清圆生平首次经历这种场面,吓得背脊僵直,一双大眼瞪得溜圆。
她双手捂住耳朵,朝着雾气浓重的地方迈开脚步。
既然任务是拯救被冤魂缠上的百姓,那么作为发布任务的系统,就没有一点表示吗?比如,送一件趁手的道具什么的?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忍不住开始在心里质问系统:“真的忍心让我空手去救人吗??这真的不是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吗??”
系统高冷装死,不仅忍心,而且狠心。
叶清圆欲哭无泪。
今夜百鬼作乱,而生人的躯壳是它们梦寐所求,对这些游荡的孤魂野鬼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阴魂出行,聚阴成雾,雾气越重的地方,阴魂也就越多。
而那里,很有可能是百姓所在之处。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幽寂的长街,越向前走,那阴雾浓重得似乎有了实体,街旁的榆树都被阴风撞得哗哗作响。正当叶清圆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忽地吹来一阵冷风,将那徘徊萦绕的鬼雾冲散不少。随即,她的肩头忽地一重,似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这种时刻被“人”从身后拍肩,可谓是惊悚至极。叶清圆脸色刷得白了,额头冷汗直冒,手中捏紧了符纸,酝酿着只要一回身,立刻将这道符拍到鬼魂脸上,先拍它个魂飞魄散。
还未出手,皎洁的月光将那道雾气的影子投在她身前的青砖上,那道雾气浓得仿佛有了实体,缓缓凝聚为一道身影,浮荡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这道身影面目模糊,唯有佝偻的背与斑白的发髻堪堪显出是个老婆婆的模样。叶清圆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中仍然举着符纸,却见这位老婆婆根本不怕,只慢慢抬起手,随后手掌并拢,向叶清圆行了一个礼。
俨然是家中仆妇拜见姑娘的礼节。
叶清圆不禁有些疑惑,莫名其妙。这鬼影是在搞什么?莫非它生前也是叶府的人?
她与原身的记忆融合得不充足,对叶府之事还是一知半解,除却贴身丫鬟外,实在不记得府里都有什么人。
老婆婆对叶清圆的冷漠与防备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滞地伸出一根手指,袖口一抖,指尖点向了她身后的阴暗小巷。
叶清圆随之望去。
在她的目光触及浓雾的一刹那,雾气瞬时如流水般散开,风中的哭嚎呜咽声似乎也顿住。
朦胧月色下,巷子的深处隐隐有声,仔细听来,竟像是有位姑娘在轻声地抽泣。
那哭声细碎地颤抖着,充满了压抑与恐惧。
注①:软如杨花,薄如纸叶,吾剑一指,急速开越。——《云笈七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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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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