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长。”莫婉婉小心翼翼地冲他笑了笑,“宋道长衣饰清贵,气质不凡,怎么会栖身在这座小小道观里?”
“路过。”宋雨阁纠正道,“道观无论大小,姑娘谨言。只是此地荒郊野岭,姑娘怎么会来此?”
这下,莫婉婉笑得有些勉强了。
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口扯道:“我啊,我……也是路过。”
宋雨阁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姑娘若有所顾虑,贫道也不会勉强。”
“没有啊,哪有隐瞒?真的只是路过。”她说完,自己先干笑了两声。
宋雨阁默然地望住她,良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好。”
这一个字,将莫婉婉故作的坚强一瞬打散。
她奔波了好久,身体极度疲累不说,精神方面的压力也早已不堪重负。此刻有个道长在旁,浑身可靠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要倾诉:“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
宋雨阁的神色并没有惊讶。
莫婉婉身上的书卷气很重,衣饰虽简朴素雅,却也颇为干净,想来是位家境清寒的女学徒。
可她的脸颊被蹭了脏,神色也慌张,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慌乱与悲伤。这种更深露重的夜里,她孤身一人携着包裹来到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莫婉婉一开口,话匣子就收不回去了。满腔的委屈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她眼中的泪一瞬间淌了出来,嘴巴一瘪,抽泣道:“有个官家少爷非要娶我,还以我爹娘的性命相逼。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宋雨阁的脸掩在烛火摇曳的阴影中,神情平静。
“我只是想好好地念书,将来有本事报答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为何总要逼我至此?”她小声抽噎道,“潘家对我确实有救命之恩,可是这恩情,就非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偿还吗?我知晓自己是寄人篱下,合该小心谨慎着,因此从小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哪一个字说错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现在我一个字不说,满城的人却都知道我和潘家二爷之间定了婚约!这哪里是婚约?这分明是他们潘家单方面的胁迫!”
她委屈得呜呜哭起来:“可怜我的义父义母,养育了我多年,如今半点福都没来得及享,就因为我而被他们这样威胁!”
她边哭边讲,还丝毫不顾及形象地从包裹里拿手帕擦鼻涕。
宋雨阁听得云里雾里,总算从她颠三倒四的陈述中理清了点头绪:原来是个官家子弟以势压人、要强娶民女的故事。
他垂着眼,等莫婉婉哭够了,才淡声道:“姑娘准备去往何处?”
莫婉婉虽不谙世事,可终究还存了个心眼,没说得太仔细:“我……我准备投奔亲戚去,翻了这座山,不过百步,就到他们居住的小镇了。”
她说亲戚家就在山后,就是专程说给宋雨阁听。万一他心存歹念,至少也忌惮几分。
“嗯。”宋雨阁很自然地问,“那姑娘身上可带够了盘缠?若是不够,贫道可以……”
莫婉婉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的包裹里还有些细软,足够我的吃穿用度。多谢道长好意。”
宋雨阁没有搭腔。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镂刻着家族纹样的拂尘柄上,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让莫婉婉霎时面红耳赤。
她还当他是好意,因此处处坦诚。结果两句话的功夫,就被他摸清了底细。
“若我心存恶念,方才那一句,便足够我对姑娘出手,杀人劫财。”宋雨阁也感到无奈,“姑娘,出门在外,不可对任何人放下戒心。”
莫婉婉不服:“任何人?也包括道长你吗?”
宋雨阁很轻地颔首:“也包括我。”
莫婉婉更不服:“你可是出家之人,出家之人也会喜欢这些钱财俗物吗?”
兴许是她的发问太过直白,宋雨阁静默一瞬后,终于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出家之人,就不可以喜欢俗物了吗?”
莫婉婉看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绷紧的脸也忍不住柔和几分:“你这人真怪。”
宋雨阁本来也是打算一路南下,二人在这小小的道观中交谈许久,彼此也逐渐放下防备。莫婉婉心想既然是同路,何不顺势同行?于是整装待发,沿着千花河一同南去。
宋雨阁本是有任务在身,这一路上只照顾莫婉婉便耗去了不少时间。彼时二人已经离开金璧城三十多里,莫婉婉跟在他身旁,相当于有了个小靠山。慢慢地,也不再担心会被潘府的人追上。
她一路见识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妖鬼之事,害怕之余,倒也觉出些趣味来。久而久之,对捉妖一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甚至缠着宋雨阁要拜他为师。
宋雨阁当然不同意。他本就是为了任务而来,与她相识、同行,本就足够让他的计划混乱、以至于险些失控了。他不愿再牵扯到太多杂事,因此面对莫婉婉的屡次央求,也感到很是头痛。
两个月后,青蔓镇。
幽静的茶馆中,茶雾氤氲,清香漫漫。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莫婉婉撑着下巴眺望窗外水雾蒸腾的雨幕,鬓发间的银簪一闪一闪。
那只银簪也是绣球花的样式,她衣裙上绣制的也是绣球花。
冷凝的蓝色里慢慢泛出粉,像是日落后的天幕,夕阳将收未收,大片澄澈的蓝已经泼洒上去。
宋雨阁装作听不懂她的暗示,垂着眼睫,只顾品茗。
“你真的不考虑收我为徒吗?”莫婉婉笑盈盈道,“我已经在城西盘下了一处店面,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张了!你若是肯收我为徒呢,以后每年的利润,我分你五成,怎么样?”
宋雨阁听着这段毫无逻辑的话,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哪是要拜师?这分明是合伙做生意。
“我是出家之人,不好去做这些分红的事。若是被家里人知晓了,会受罚的。”宋雨阁半真半假地和她开玩笑,“你做事的胆子太大了,我真怕哪一天会被你拖下水。”
“挣点钱就要受罚?若你家里人知晓,你这两个月都和我在一起,连任务都被迫推迟了半个月,又会怎么样?”
宋雨阁轻笑,不甚在意地笑:“大抵,会将我逐出家门吧。”
“真是一点都不通情达理!”莫婉婉撇嘴道,“你家中管教这么严,连姑娘都不许认识吗?”
宋雨阁只笑,不答。
过了一会儿,莫婉婉又故作一本正经地和他闹:“或者你去给我们酒馆里赐福也行啊!有酒喝,还有道长赐福。慢慢地,这不就成了招牌嘛?”
宋雨阁没有吭声。
沉默一瞬后,他开口道:“我要回去了。”
莫婉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恭喜你呀,这是好事。”
“嗯。”宋雨阁抬起眼。
他的眼神早已不像初见时那样冰冷、懵懂,而是掺杂了一些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柔和。
莫婉婉的思绪纷乱,忽然忙碌起来,她给宋雨阁倒茶:“要不要我送你一件礼物?毕竟我们也认识两个多月了,不是吗?”
“礼物?”宋雨阁的视线不自主地就向上飘,落在她乌发间那支绣球花的银簪上,又很快收回来,“不必了,我很快就要回家,身上不适合带这些。”
莫婉婉有些沮丧:“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宋雨阁思索一瞬,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轻声道:“这里面放了三支短竹签,以后你若遇到任何麻烦,就点燃其中一支竹签。”
莫婉婉接过来一看,每支竹签上都写了个小小的“雨”字。
窗外细雨淅淅,烟锁青街;窗内宋雨阁端坐桌前,眉眼温和。
倒是相映成趣。
她好奇道:“点燃了,然后呢?”
缭绕的茶雾模糊了他的半边眉眼,宋雨阁道:“然后,我就会出现。”
莫婉婉捏着竹签的手指蓦然一顿。
她脸上的神情顿时就有些难过了,方才作出的那种浑不在意的笑容霎时消散。
一双乌黑的杏眼望住了宋雨阁,她很认真地问:“若是没有遇到危险呢,我也可以这样找你吗?”
宋雨阁避开她的目光:“竹签有限,你不要浪费机会。”
莫婉婉的心底忽然生起一种铆足了力气要得到答案的执着,此路不通,她就立刻采取别的方式。她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剧烈的心跳声,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等你回报任务以后,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宋雨阁眼睫颤动一下,这次给出了明确回答:“……不会。”
莫婉婉追问:“此生都不会?”
宋雨阁深吸一口气,手指捏住茶盏的杯壁,用力得泛了白:“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会再来这里。或许到了那时,你的儿女已经学会念书煮茶了。”
他说到最后,甚至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释然还是自嘲。
莫婉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迅速从那种失神的状态恢复过来,扯起一抹笑容:“……是啊,到时候还要你补上我的喜酒钱、孩子的满月钱、还有三岁的红包钱呢。”
宋雨阁也配合她作出苦恼的模样,话语里却是带着笑的:“那我得好好攒一攒了。可不要把我的全部身家都填进去。”
莫婉婉也笑。两人对坐着笑了半天,皆是勉强。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终于谁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久,窗外雨势渐收,宋雨阁看了一眼天色,起身:“莫姑娘,贫道告辞了。”
莫婉婉没说话,她明知自己该说“山遥水远、后会无期”,或者祝他“一路平安”,再不济也道一句“告辞”。
可她却只是坐在那里,满脸掩不住的失落与难过,看着他转身下楼,清瘦的身影穿过拥挤的客官们。然后抬手掀开竹篾帘子,走出这清香氤氲的茶馆,走进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雨雾里。
泼墨山水纹的衣袖在帘后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莫婉婉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的视线落在桌面粗糙的木质纹路上。
半晌,忽然不动了。
一道阴影覆盖上来,熟悉的兰杜香气霎时充盈鼻端。
她的手指忽然开始发颤,茶盏底部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潘淳玉的掌心轻轻地按在了她的肩头,手指逐渐用力,直到攥得她痛呼出声,眉头紧皱。
“婉婉,原来这两个月里,你一直和那个道士在一起啊?”
潘淳玉俯下.身,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暴怒:“他的离开让你很伤心是不是?那我呢?你离开我这么久,可也考虑过我是否伤心?”
莫婉婉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他了。她稍微偏过头,余光里瞧见整个茶馆的二楼都已经被潘淳玉的手下包围。
恐惧让她的牙关止不住地打颤,泪水沿着细嫩的脸颊倏然滑落。将要流到唇角的时候,又被潘淳玉的指腹轻柔地抹去。
他冷哼一声:“我为了找你,这一路风餐露宿,可你呢?你这段时日过得倒是很滋润啊!你只顾着和那个臭道士快活,你想过我们的婚约没有?你想过祁叔没有?你知道你义父义母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莫婉婉猛然挣扎起来:“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潘淳玉,你告诉我!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潘淳玉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与哭喊,大手一挥:“带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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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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