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教书先生和叶肃达成了某种交易。
叶清圆点点头:“是,所以你此时不该将阴魂押去山中古宅祭阵吗?还在这里耽误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谢尽芜眉梢微微一挑,似乎对她的坦然感到讶异。
教书先生从喉咙发出笑声,“你们废掉了我的两只阴魂,难道不该自己填补上这个空缺吗?!”
他将掌中古籍翻过一页,垂眸低声念诀,眼神也蓦地狠毒,手腕一翻,霎时狂风大作,飘荡在空中的浓雾凝成雨滴,满街枯枝碎叶哗啦啦擦过青石地面,泛黄的纸张骤然脱离书籍,化作万千利剑,直直向叶清圆的喉咙刺来!
叶清圆毫不迟疑拈起符咒去挡,利剑将要触及她的袖口的瞬间,谢尽芜手腕微转,长剑裹挟着锐利的杀意,自下而上将万千剑气击得粉碎!
那教书先生来不及反应,只一眨眼间,冰冷的剑锋已然刺破他的粗布长袍,抵在了他的心口。
谢尽芜神情平静,眉梢微挑,语调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嘲讽:“你也是画师派来的?”
叶清圆睁大了双眼。
在原著的第二个副本中,“画师”顾雪庭可谓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角色,此人嗜杀残忍,性情狂妄,给副本增加了不少难度。
她在看原著时只顾着惋惜江云初和许明竹的爱恨纠葛,涉及到配角的戏份基本是一目十行而过,没想到“画师”这么早就出现过。
不等教书先生开口,谢尽芜又道:“他许给了你多少好处?十年阳寿、还是投个好胎的机会?”
月光下,教书先生的唇角绽开一抹扭曲的笑。
他这一笑不打紧,僵硬的脸颊肉挤压,顿时如裂开的旱地,同时却有白色的粉末扑簌簌往下掉,将他领口的青衫都染了白。
先生笑裂了。
叶清圆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借着灯笼的光与月光,她清楚地瞧见,这教书先生脸上原本的皮肉早已干裂枯败,笑时道道褶皱泛起,如同纸扎而成,如今之所以看不出本貌,竟是因糊了厚厚的一层粉,掩盖住那龟裂的皮肤。
她终于知晓了,教书先生的袖口泛白,未必都是先生清贫,而是先生脸上掉粉。
谢尽芜自始至终都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想必也是嫌弃他是具早该入土的尸体。
那教书先生眼中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嗓音嘶哑道:“阳寿算什么?为君晓命,万死不辞!”
莫非这事还牵扯到朝廷吗?
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权力设定,她看原书时也是一知半解,原作者只提到拢共有三十余个修真世家,其中以辟兵、渡真、渡亡、点灵四大世家为首,都为君王晓命,但主角团的主线却刻意回避这些内容,似乎有意在淡化朝廷势力的存在。
毕竟本质是玄幻爽文嘛,打怪升级复仇乱杀已经够看,再牵入权力斗争就复杂了。
转眼看谢尽芜,他那张脸从侧面看依旧是优雅漂亮的,因身形挺拔,看人时眼睫微垂,笑起来便颇有几分讥嘲与睥睨:“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徒,便叫你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了?”
他话中的不屑太明显,“教书先生”当场就怒了:“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不准对主人出言不逊!你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教书先生压下心头烦躁的怒火,勉强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你我都是同路之人,何必在此伪装呢?当年若非……”
他话音未落,谢尽芜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手腕用力,那柄雪白锋利的长剑“噗嗤!”一声穿透他的心口。
谢尽芜微垂着眼帘,漆黑的眸子中满是冷漠。
“砰!”的一声,尸体轰然倒地。
霎时阴风大作,漫天浓雾骤起。叶清圆抬起袖子抵御冷风,再一睁眼,道旁空空荡荡,那教书先生早已消失不见,唯余一只悬系着白纸道符的引魂铃“砰!”地摔在地上。
“他是死了吗?”叶清圆提着灯盏,小碎步走过去,捡起铜铃,“不对,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难道还能再死吗?”
她想起原文的设定:人死后,化作鬼;鬼死后,化为聻。
谢尽芜摇头:“他方才出招伤你时,尚且活着。”
“……?”叶清圆讶然且嫌弃,“他脸上的皮肤都已经——那样了。”
“是那个画师的杰作。”
“他十年前寿数已尽,画师为了驱策他为己所用,硬是续了十年寿命作为利益交换。”
到底是逆天而行,这种邪术可谓是瞒天过海,能保人有一口气已是足够,若要容貌也如活人一般,却是痴心妄想。
所以,那教书先生脸上的肌肉才会衰败腐烂得如此严重,必须扑厚厚的一层粉才能遮盖。
叶清圆又想到他临死前对谢尽芜所说的那句“既是同路之人”,心道:难道这大反派也是借寿续命,逆天而行?
原书中提到过谢尽芜身中邪印多年,导致身体早已残破不堪,若说他为了活命而借寿,这并非不可能。
思及至此,叶清圆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
清辉皎洁,谢尽芜的脸颊是难以形容的光滑玉白,嘴唇微红着抿成一线,从下颌线到下巴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倒不像是肌肉腐烂、又敷了粉的样子。
难道他整张脸都是假的?像是《画皮》里美艳不可方物的妖,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取下人皮,纤手持笔,描眉画眼。
叶清圆认真思索片刻,兴许真的是呢?
毕竟一个男孩子生得这般相貌,属实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程度了。
她的眼眸清澈,是溶溶月光下的两汪清泉,鼻尖冻得微微泛红,因着探索的目光太过炽烈,谢尽芜很快就察觉。
不自在地望了她一眼后,他轻咳一声,有意转移注意力道:“方才亲眼见到我杀了一个人,叶小姐心生惧怕吗?”
相处不久,他却已招架不住她的直白与温和。
她看人时眉眼含笑,语调轻轻,与人讲话时总有种不急不燥的气度,笑意是浅淡却灵动的,蕴着温柔。
这与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历大相径庭。
他习惯的是暴力、冷漠、尔虞我诈,他曾面对的是人性道德的最低洼处,向来以恶意回击恶意。叶清圆的态度实在叫他感到不知所措。
这算是关怀吗?
还是她生来如此,对谁都是眉眼安然、笑意温柔?只是他自己心思敏感,想得太多,误以为自己是特殊?
叶清圆提灯提到手腕发酸,于是换了只手,诚恳道:“嗯,是有些害怕。”
谢尽芜的眉头舒展了。原来她也怕他,他像是一株枯败的树木,重新躲回了阴暗寒冷的角落。
这才对。
沉沉夜色中,清凌凌的一声笑,叶清圆又道:“可是那个人驱策阴魂,害了这么多百姓,本就该死啊。谢公子一剑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她转过脸来,习惯性地微笑,唇角都漾出了梨涡:“你做了大好事!”
她的语声清脆,像是纷乱跳跃的雨点落在了名为“谢尽芜”的湖面,荡出涟漪。
谢尽芜的眼睛微微睁大,阴郁深沉的眉目难得的透出几分迷茫与无措,微红的薄唇抿了抿。
他生平头一次被人夸赞,心中所产生的情绪却并非喜悦,而是迷茫。
他喉结滚了一滚,心头莫名烦躁:“不是。”
叶清圆一边暗笑他的脸面竟薄成这样,一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君子论迹不论心,谢公子,大家都会记得你的好。”
谢尽芜难以招架,无言以对。沉默一瞬后,收剑入鞘向前走去,同时头也不回道:“事情还没办完,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叶清圆看着他尚且浅红的耳尖,差点要笑出声。
小跑几步跟上,她提着灯盏回头笑道:“说真的,谢公子给我的这盏灯也有驱邪的作用吧?”
谢尽芜不看她:“你想多了。”
叶清圆从善如流道:“那就是谢公子身上的气场太强大,一路走来都没有邪祟胆敢近我的身。谢公子真厉害。”
谢尽芜忍了忍,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珠还是转过去瞪了她一眼。他是少年相貌,清透莹润的脸容,不笑时却总下意识地压低眉眼,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好在他此刻眼中隐隐带着笑意。
叶清圆追上去,声线柔和:“谢公子,那天我送给你的抹茶酥,你真的也不喜欢吗?”
谢尽芜脸颊净白,胜过月色三分,“若我说不喜欢,你会怎样?”
“会很伤心啊,不瞒谢公子,这几日我有在努力学习了。若你说不喜欢,我真的会很难过,”叶清圆的眼中恰到好处地漫出哀愁与可怜,“对啦,我还学了栀子花糕呢,改日谢公子来尝尝可好?”
谢尽芜眸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半垂着眼帘,目光冷漠,如一汪深潭。
分明先前还讲过,既然不喜欢甜食那就不吃。可她此刻又旧事重提,可见此人端的是一派甜言蜜语,实则并不会真的将他的喜好放在心上。
叶清圆分毫未觉,犹自语轻喃喃:“谢公子,你喜欢栀子花吗?”
她转过脸,蓦地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瞳。
此刻他眸中冷意尽现,如凛冽冰雪上薄薄覆盖的一层熹微日光。
好清隽的一张脸,瞬时天地寂静,连山道旁的竹枝灯都逊色三分。
可此时的叶清圆只心生恐惧,他眼中杀意浓重,仿佛一场刀剑相接,溅起飞雪三尺。
她微不可察地小小退后一步。
谢尽芜居高临下,瞳孔泛出寒光:“我说,不喜欢。”
叶清圆咬住唇,视线下移,不再去瞧那道冷凝如冰的目光,哼道:“不喜欢不吃就是了,谢公子不必动怒。”
她微微低着头,雪白大氅因先前的奔走而松泛了些,露出掩藏在后领的那一道轻薄领缘。颈项净白细长,颇具文秀之气。
谢尽芜转过脸,眉宇间是隐忍的怒意。浅红的唇抿成一线,他忽地又笑了,笑得虚情假意,“叶姑娘,是否还记得我曾说过,有一种办法既可以取出本命珠,又不让小姐感知到分毫痛苦。”
叶清圆轻轻颔首:“记得,可你不是说这个办法不可取吗?”
“不,并非不可取,而是时机难寻。本命珠在宿主意志脆弱、心态崩溃时取出,最易。”谢尽芜眼中笑意冷浸浸的,“此刻,就是时机。”
叶清圆霎时睁大双眼,山道旁的竹枝灯光线惨白,晕染她的一双眉目。
“我想了想,对叶小姐这样的人来说,心中最挂念的无非就是家人吧。”
谢尽芜两指并作一处,朝着山道点了点,清贵俊美的脸在灯火下如鬼似魅,“叶肃如今就在山上,叶小姐跑得快一些,或许还能见他一具全尸。”
叶肃?
不对。此刻在山上的不只叶肃,还有江氏族人!
谢尽芜为了得到一只本命珠,就准备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一瞬的空白之后,恐惧与愤怒顷刻间占据了叶清圆的全部心神,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怒不可遏地颤抖起来。
“谢尽芜,你……”她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上前推开谢尽芜,推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怒道,“无耻!”
谢尽芜依旧居高临下,依旧是倨傲冷漠的一双眼。他本欲笑,可扯了扯唇角,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轻声道,“过奖。”
昏沉寂静的黑夜中,山中宅院忽地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叶清圆心头骤跳。
蓦地抬目望去,朦胧寡淡的清辉之下,那道阵法的灵力竟莫名其妙暴涨,道道刻印着符咒的灵环犹如失控一般,疯狂地飞速旋转流动起来。
不过两息之间,阵法——破!
宅院中的惨叫声伴随阵法爆破的巨震响彻云天,浓烈的火光随即冲天而起!
叶清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褪了个干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
回首看,方才还与她轻笑谈话的谢尽芜,此时正一瞬不转地望着她。
竹枝灯的光晕如轻纱般一层层笼罩下来,谢尽芜垂下眼帘看她,眉梢却微挑,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那双清亮的眼瞳生得可真是漂亮极了,却也冷极了,不笑时透出一股子疏离与傲慢,仿佛天地众生皆为蝼蚁,为了达到目的,可随时将之踩在足下。
他这样的人,合该去做个无情无爱的反派,然后被正道主角的正义打败,普天同庆。
她怎么去攻略他呢?她如何去温暖一块冷硬至极的寒冰?
颊边珊瑚耳坠止不住晃动,她的乌发也被晚风拂起。山上火光冲天,烟尘一股股涌来,仿佛此时已经感受到热浪炙烤的痛楚,叶清圆急火攻心,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几分怒气,“现在请你停手,也已经晚了,对吗?”
谢尽芜不置可否地挑起眉,眼瞳沉静如深潭,忽然就这么好似轻蔑地笑了。
“……好,你很好!谢尽芜!”叶清圆恼得脸颊发红,最后望他一眼,决绝回身,奔向崎岖的山道。
竹枝灯的微光透过灯罩,映照着道旁野蛮生长的红杜鹃。
清辉也淡淡,泼洒在谢尽芜挺拔的肩背,晕出一层柔和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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