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尘关(五)

“漆少阳,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阿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清冷冷,绝不会叫人想到,她内心天人交战的事由如何。

漆少阳缩回手,一皱眉头:“你以前认不认识我,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话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她失忆了。

而她怀疑,她和他,互相疑过、斗过、恨过、杀过,也爱过,种种因素下,成了一对隔着国仇家恨的怨侣。

不能说。

她失忆这件事,首先就不能说。

只好转移话题:“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

拙劣的招数,漆少阳不吃这套:“你……是不是忘了点东西?”

何止一点,她是全忘了。

阿星可怜劲儿的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面上却是搪塞着他:“没有,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徐医工提议要我多走走,我这才寻了个安静的地方休息的。”

漆少阳若有所思的点头,又一次向她伸出手:“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和他相处的不多,阿星却可以简洁概括他为几个词:单纯好骗,直率细心。

哦对,他好像永远在笑。

他笑起来,眼里总是像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不用了,”阿星断然拒绝:“我害怕骑马。”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骑马,事实上,看着那匹匹高马,心中更多的是兴奋。

但对着漆少阳,说实话,她是万万不会的。

不如她的设想,漆少阳一缩手,果断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那我和你一同走着去。”

在他身后诸多惊讶的目光中,和阿星肩并着肩,几步要跨入营帐。

阿星心里也在打鼓。

她愈发看不清,他对她的态度。

巡守的士兵见到漆少阳,一个个总要颔首见礼。阿星跟在她身边,有些不自在。

手边的人一招手,吩咐下去他带回来的那些人先稍作休息,连带他的马也被牵着离开了行列。

不一会儿,剩下了她和漆少阳。

阿星在心里磨蹭,也要告别。

她觉得,在这个时候,和漆少阳实在不能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让他们心平气和的闲谈。

她沉默着扭过身子,余光的角落倒是远远跑来一人。

柏浩气一脸明媚,丝毫没有这几日在阿星面前垂头耷耳的郁闷。

看的她有点反胃。

“少阳,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才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地瞥了阿星好几眼。

可惜,沉浸在倒胃口情绪里的阿星并未注意到。

漆少阳任由柏浩气搭着自己的肩膀,想了想,看着他笑:“爹传信过来,说宫里如今不赞同他离开上京,只好在书信中提点我,说守好金尘关的关隘乃上上策,话里话外要我免除两地奔波。”

闻言,柏浩气脸上的笑有些凝滞:“可我们在此安营扎寨,不就是防备着,北狄人又像上次一样,狡诈得进行偷袭吗?”

阿星面无表情站在两人身旁,这是她能听的吗?

“我倒觉得爹说得对。”漆少阳平静的摇头,“虽说无法保证,北狄人用过的招数不会再使用一次,但说到底,我们在金尘关外安营扎寨的行为本质上还是在‘守’。既是起不到更多,例如‘瓮中捉鳖’的作用,倒不如省些气力,做到极力防守。”

说到最后,漆少阳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一人一马,偷跑来了金尘关。

漫天的黄沙之中,他仰头询问高大的父亲:“为什么不允许我留下?我要同父亲一起御敌!”

他并不是真的胸怀家国。

故而,他爹盯着他尚且懵懂的双眼,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拍过他的脑袋:“我派人送你回上京。”

那时候开始,他爹就老了。

仿佛接替他在金尘关的职责,对他来说,是理所应当的。

而调换角色,留在上京城的,自然也该是他爹。

自三年前,爹被特许留京,而他领了皇上的青眼,衔兵驻守金尘关始,爹并非一心一意留府。

可往常,爹请命赶往金尘关,皇上虽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但绝没有像这次一样断然拒绝。

他多少咂摸出了点皇上的意思。

柏浩气点点头,很快想通:“王爷不愧驻守边关这么多年,还是想得周到。”

漆少阳勉强笑了下。

他扭头问:“既是如此,你匆忙归来,便是急着要兄弟们入关?”

漆少阳本想应“是”,但余光瞥见低头的阿星,话到嘴边又改口:“这几日,你可有好好照顾阿星姑娘?”

阿星听到那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名字——毕竟柏浩气围着自己叫了上百遍,怎么也该训练出来惯性——她抬起头,眼里不带情绪。

一朝转移了话题,柏浩气不太能跟得上,“她能跑能跳的,还要怎么照顾?”

漆少阳一脸不信,但没有直说:“我回来的时候,见阿星在营帐外。”

多余的话,不劳他说出口,余下的人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柏浩气说不出话:“能跑能跳的,在营帐外见到你。这不更说明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漆少阳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顿了顿,又很快打住。

阿星同样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徐医工嘱咐我多出来走走,这也是为伤势好。”

听起来颇为无奈。

漆少阳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倒是柏浩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徐还说叫你把煎好的药全喝得一滴不剩,三令五申不让你偷偷倒,你做到了吗?”

这他也知道?

阿星震惊的看着他,她以为监视她这句话是开玩笑的。

“咳,太苦了嘛。”阿星移开眼神,目视半空。

这是另一个,导致她不愿意面对徐医工的理由。

她根深蒂固的记忆告诉她,其实可以用其他几味药代替他开的药。

且味道更好。

阿星搓了搓胳膊,决定不再和柏浩气多做计较。

“我先回营帐了,”阿星主动告别:“今天的药还没喝。”

她才不会说,从她回来后,柏浩气解散了对她营帐的守卫,她决定每晚在营帐外待那一小会,是有意延长服药的时间。

她一走,就能听见漆少阳按捺不住地说:“阿星真是因为徐医工的嘱咐才去外头的,而不是你在针对她?”

阿星默默勾唇角。

“我有什么好针对她的?”接下来,是柏浩气的叽哇乱叫。

漆少阳看着他:“她之前为何离开?”

“我怎么知道?”柏浩气不屑一顾,“她做贼心虚逃出营帐,我还在给你的信里写了的。”

对方认真道:“我只记住你说,她不见了。”

“……”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针对她了吧?”

“你看,”漆少阳眯起眼:“你就是针对她!”

柏浩气一口气憋在喉咙底,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索性问开:“她和你什么关系?认识不到几天,就处处护着她,连王爷的事都能在她面前谈论。”

漆少阳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们才认识几天的?”

分明,神交已久。

越笑越荡漾,柏浩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了个关键问题:“她认识你吗?”

如果这个问题是在今天以前抛出来的,漆少阳只能可怜兮兮的垂头,苦笑一声。

但谁让,他刚听阿星也问过这个问题呢。

“我单方面认识她不行吗?”漆少阳反过来鄙视柏浩气:“所以你别再针对她一个姑娘了。”

柏浩气只想大喊冤枉,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不过,“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上京城?潜崖底?”

潜崖,就是捡到阿星的地方。

漆少阳不太高兴的瞥了他一眼:“柏大哥,当初爹说叫你改改话痨的毛病,看来你也没听进去。”

这是拿他的话堵自己。

柏浩气悻悻放下手臂,闲不住还是要怼回去。却见一人跑来,急急忙忙的。

“将军,不好了!”那士兵道:“换岗进食以后,不知为什么,兄弟们一个个都叫喊着不舒服倒地了!”

漠北的夜风裹着砂砾,刀刃般席卷过营帐。

戌时一刻,是轮到一队士兵换岗用饭的时间。

本是平常,谁知,巡营的年轻士兵啃下半个粮饼,忽然脖颈青筋暴起,手中的黍米饼应声滚落,他五指痉挛着想要抠进喉管,但费力抬起胳膊,还是只能停在半空,就疼晕了过去。

紧接着,是马厩方向,传来声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才牵来的马,亦遭受毒手。

变故生于瞬息。

漆少阳和柏浩气被传送消息的士兵带到伙房的时候,营帐里一片混乱。

有人以头抢地撞得满脸血污,有人撕开身上衣裳抓挠胸腹,抓痕下,清晰可见皮肉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漆少阳跪地上前,紧急抓住当中一个士兵作乱的手,头也不回:“徐医工去请了吗?柏大哥,我们先想办法让兄弟们安静下来。”

“那就只能打晕他们了,否则活活疼晕也是受罪。”柏浩气不再嬉皮笑脸,不无认真的说道。

说着,也不管漆少阳的意见,他一个手刀,先把手下的人给劈晕。

见此,漆少阳有样学样,一个转身,要‘制服’其他的人。

柏浩气却没动,他猛然抬头,视线仿佛定在远方:“少阳,有奸细。”

北狄人多为游牧民族,多少人称赞他们坦率直接,但与北狄打过多次交道的他们可都知道,那些所谓传闻,全都是狗屁。

背地里阴损的手段,还是层出不穷。

漆少阳面带笑容:“你觉得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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