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舍友

“你、你……”

方显扬脖子一伸,一手往上扯着眼皮,一手指着江恩桃,脸上红白青紫依次走了个遍,像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样炸开。

他第一反应是陆茂之给他的符箓出了问题,美艳红衣女师妹发现了他之前在竹林偷听她跟沈棠舟私会的事……

她这是、上门要说法来了。

他方显扬平生不怕别人找麻烦,唯一怕的,就是漂亮姑娘来找他麻烦。

方显扬手一折,拿胳膊肘捅了捅陆茂之手臂。余光瞥见的陆茂之,这会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除了脸色暗了点,他的神色仍是一派不辨喜怒的云淡风轻。

看陆茂之反应,符箓不会出问题。

方显扬心里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也是,他干嘛怀疑陆茂之会坑他。

要是一会儿漂亮姑娘问起来,方显扬打算咬死不认。

“抱歉,这位师妹,不知你的芳名是?”

说起来,眼前这个美得招摇、一度被他误认为是藏在悬峰门竹林里的山鬼姑娘,他好像至今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说话的时候,方显扬手肘干脆抬了起来,倒攀在陆茂之肩头。他的一条腿虚虚支撑着,另一条腿则吊儿郎当曲了起来,绕过伸直的那条腿,脚尖随意顿着地。整个人几乎有一大半力气、都松垮垮地挂在了陆茂之身上。

活泼率真的少年,跟陆茂之站在一起,刚好一动一静。一个如闪着粼粼波光的流泉,一个如薄荷碾碎后又带了些木质涩调的雨后山岚。

两人煞是令人悦目。

在江恩桃眼里,玄衣少年方显扬虽然比不上陆茂之的气质与长相,但他同样也生得十分清隽白净。他的脸型上宽下窄,上眼睑略薄,下眼睑处各有一道极窄极淡、却又恰到好处的卧蚕。说话嘴角放松的时候,他偶尔会露出一两颗虎牙,整个人便比陆茂之多了些更直接稚嫩的憨气。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江恩桃微微有些惊诧,一是她从前竟不知道死气沉沉的悬峰门竟然有这样一个人物;二是他竟然能跟修无情道的陆茂之走这么近、关系这么好;三是他竟然不认得她?她难道不是在悬峰门恶名昭彰罄竹难书的么?

“所有人都应该认得你,你才满意?”陆茂之拂开了方显扬搭在他肩上的手,平静地看向江恩桃,轻轻问了一句,“是这样么,江师姐?”

今日江恩桃抹了口脂,颊上也是鲜润的红,像是树上待人采摘的新鲜樱桃。

刚刚才与沈棠舟商议结为道侣的事,现在就又跑来招惹方显扬跟他两人。

“我……”

江恩桃仰起了头,鼻尖飘来一阵令人愉悦的清新淡香。这次离得近了,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甘中还带了一丝细微的苦涩。跟他人一样,干净柔和,不疏离,但也不至于热烈。

可,他好像无视了她?还有刚刚那个问,应该不是在骂她吧?

江恩桃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虽然陆茂之的语气并无半分不快,他整个人也柔和地立在那儿,一如他的山岚色绸衫一般清爽。

但他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沾即走。

没有寻常男子见到美人时、往往应该流露出的一丝意欲停留的欣赏或者惊喜。

他见了精心打扮的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明明她的长相没有问题,审美也没有问题。更何况,这还是她从小到大最精心准备的一次……

好挫败啊。

“什么,你居然是师姐?你真不是师妹?”方显扬明显更加惊讶,他瞪圆了眼睛,围着江恩桃转了一圈又一圈,三言两语间便打断了陆茂之刚刚的话,“完全看不出来啊。”

方显扬喃喃了一会儿,猛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来的时候就叫我陆大哥师弟,我陆大哥刚刚又叫你江师姐,莫非,你就是长风仙尊唯一的女徒弟……你是,那个传闻中的江恩桃?”

“对,我就是江恩桃。”江恩桃重新打起了精神,遮住眼底那一团失落。“也是你们的师姐。”

她很庆幸她跟陆茂之之间多了一个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人,虽然这个人一言一行好像也过于活跃了点。

江恩桃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意,“那、这位师弟,你是?”

“我是方显扬,我旁边这位呢……”方显扬介绍自己的同时,还不忘把陆茂之一把推到了江恩桃面前,“他是我陆大哥,他叫陆茂之。我来悬峰门全靠他罩着、我大哥他可厉害了呢!”方显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继续更加热情地介绍起陆茂之来。

天花乱坠一通吹完陆茂之后后,方显扬只从陆茂之身后探出一颗头,歪着脑袋带着歉意认真解释道:“江师姐莫怪啊,我是悬峰门外门弟子,来的时间不长,对你们内门这些师姐师哥不太熟,向来脸跟名字也不怎么对得上号……”

“没事啊,方师弟。我开始只是以为我在这儿恶名也是名,我应该很有名才对……”江恩桃爽快地摆了摆手道:“所以,才误会悬峰门里人人都识得我。”

陆茂之眉心微微动了动。

起初方显扬声音还有些含糊,但说着说着他还是暴露了本性,他一拍大腿哎哟几声,激动道:“都怪这些传闻,什么坏话都说了,就是没有说江师姐你原来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知道江师姐长这样,一早就找机会跟师姐认识了。”

直接说出来,反而只是坦荡的欣赏与夸赞,也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江恩桃被方显扬的话噗嗤一声逗乐了,她在陆茂之那儿丢的自尊心也捡回来了一些。

江恩桃虽然不太在意别人如何评论她的行事作风,但要是她有意打扮过,别人对她的美貌却选择视而不见,她心里还是会介意。美而不自知,当然很高级;但江恩桃知道,她从小到大一直处于美而过于自知的俗气里。这认知,一时半会儿也是改不掉的……

陆茂之垂着眸子,默然看着她脸上笑恼嗔羞溜走,始终不发一言。

江恩桃跟方显扬聊了只一会儿,方显扬已经把自己情况倒豆子一样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百姓间流传着一句话,天下财富有十分,晖河方氏占三分。

方显扬便出身于这个方氏大家。

他原本是一个每日逗花弄鸟的富贵公子,只因机缘巧合下,他见了下山试炼的闻息月一眼,色授魂与,久久不能忘怀;他不愿缘悭一面,毅然决定弃商从道,砸了很大一笔钱把悬峰门垒了一个尖,顺利成为了悬峰门的一个外门弟子。

至于为什么不努力进内门,离息月师姐更近一些。方显扬的解释有二:第一点,内门修炼太苦太卷,很难偷得了懒。他自认天赋有限,以他一个识海未开之人,并不愿瞎去折腾。第二点,也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内门弟子统一穿淡青长袍或长裙,颜色与形制都太丑了,他实在忍不了。

江恩桃默默点了点头。因为对于这第二点,她倒是深有同感。

就在江恩桃横看竖看,都没看出方显扬他那一身玄衣有什么特别时。

方显扬神采奕奕地向她解释,这身料子在不同光线下亮度不一样——

它之所以贵,是因为它是五彩斑斓的黑。

江恩桃越来越觉得方显扬此人十分有趣,一个比系统话还密的人,竟然能跟陆茂之这种能说三个字、嘴里绝不蹦出来第四个字的人成为舍友。

更有趣的是,他们两个喜欢的,还是同样一个人。八百年她都遇不上如此和谐的“情敌”关系。

方显扬小心抖了抖袖子,兴致盎然地展示完毕他价值千金昂贵的料子后,发现能聊的好像都聊得差不多了。他挠了挠头,终于又想起来一事:“对了,江师姐,既然之前你又不认识我,你今日来找我是因为……”

啊对。

江恩桃先是愣了下,随即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方显扬性子真诚爽直,又太容易聊天套话。她刚刚好像只忙着曲线救国、跟他套近乎搞好关系。

……反而冷落了一旁她应该攻略的正主陆茂之。

“方师弟,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的。”江恩桃心虚地咳了两声,一步半寸往陆茂之身边挪,她手指向陆茂之,语气坚定、嗓音清甜——

“我是专程来找之前就认识的陆师弟。对吧,陆师弟?”

江恩桃已经忘记了陆茂之对自己之前的忽视,她走到陆茂之更近前,两靥生花,偏头冲着他笑。

“陆师弟,我来是想问问你,上次我给你做的小排,你是更喜欢糖醋口味呢,还是更喜欢香辣口味呢?”

她的笑,纯净地像世间最剔透的琥珀,热烈地像隆冬最和煦的阳光,香甜地像繁花最诱人的花蜜。但凡任何人看过,都会觉得印象深刻,一时心神俱醉。

唯独陆茂之,看出了她眼底装腔作势的假意。

陆茂之露出平静柔和的笑意,“抱歉,江师姐,我忘了。”

他微怔了怔,明明是想直接告诉她,他一口也没有吃,不知道小排是什么味道,两种味道又有什么区别。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拐了个弯,说出来便是“忘了”。

罢了,差不多一个意思。

而方显扬这边,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更震惊江恩桃居然亲手给陆茂之做过排骨这件事,还是该更震惊这两种味道的排骨都被他一口不落地吃完了。

嗝……

有些怀念小排的味道,方显扬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

陆茂之侧过头,丢给他一个清淡的眼神。

方显扬很快读懂了他的意思,他立马捂着嘴,没有再插话。只不过,再看陆茂之时,方显扬的眼神忍不住多了点那啥啥。

陆茂之这个回答,其实在江恩桃的预料之外。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她并不觉得气馁……时间还长,她以后还有机会再做嘛。

江恩桃想起来她更关心的另一件事。

“陆师弟,那,三个月后的演武大会,你会去参加吧?”

陆茂之摇了摇头,“没有我。”

什么,没有陆茂之?江恩桃脸一下子垮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可比别人无视她的美貌来得大多了。陆茂之他不去参加演武大会,她怎么能够知晓如今的他在悬峰门的实力究竟排得上第几?

“为什么?”

方显扬开口,半是替陆茂之解释、半是为陆茂之鸣不平:“江师姐,你不知道么?按照规定,演武大会只有各派内门的弟子才能参加。而我们这些外门弟子,没有师父,就没有资格参加……”

江恩桃还是不解,“可、陆师弟他难道不是赤华真人收的徒弟么?”

“我陆大哥身份特殊,他跟别的内外门弟子都不一样,”方显扬摇了摇头,“他跟我一样,其实呢,本来都只能算外门弟子,但息月师姐对他照拂有加,说服了赤华真人,让赤华真人在弟子薄上添了陆大哥的名字。所以啊,陆大哥内门外门都可以自由出入,但赤华真人并不直接教授陆大哥,所以他也没有资格参加悬峰门的演武大会……”

原来是这样。

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江恩桃瞬也不瞬地看向方显扬。

方显扬头一回发现,被美人过度关注也会让人头皮发麻。

“江师姐,别这样看着我啊。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方显扬摸了摸耳朵,一脸尴尬之色。

“可我试过了,这事,用钱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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