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吗?”
李乐绪两人站在院前已经有一会儿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人家亮起几盏明灯,朦朦胧胧的光从窗口撒在草丛上,夜里很安静,时不时传来些纺织娘的叫声。
“有人在吗?”李乐绪不死心,又重复了一遍。
她明明记得那位大娘指的路就是这儿,她和程缚之一起找的,这次不可能迷路。
“李姑娘安心,已经有人来开门了。”程缚之提醒她。
可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李乐绪刚想回头问他,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往院门靠近。
“汪汪汪!”确实有回应了,一条大黄狗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对着她叫唤。
随后木门打开了,先是一根拐杖落地,老人颤颤巍巍的身影后出现在两人面前。
“二位有什么事吗?”来人五六十岁,是个头花花白的老太太,腿脚也不利索,手里拄着盲杖。
李乐绪二人向她说明了来意。
“所以我们想和您问问关于‘陆曜’这个人的消息。”
一瞬间,老人沧桑的脸上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她还是决定开门,放他们进院。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只是老人一转身,那背后赫然趴着一只黑乎乎的、类人模样的东西,它伸出头,两个圆鼓鼓的白眼珠打着圈看李乐绪,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品美味。
一脸垂涎。
“啊!”
“汪汪汪!”不知是她的声音惊到了狗,还是狗也发现了那只小东西,一人一狗的声音传遍了院子。
而那老太太和没事人似的,回头拉了拉狗的项圈批评了几句,安慰李乐绪道,
“姑娘别怕,这狗不咬人的。”
这这也不是狗啊!
那老人家全然不知,她背上有个这样的东西吗?只有她可以见到?
李乐绪不知如何回答,只往后退了几步,却一脚踩上程缚之的鞋,只得连连道歉。少女惊慌失措的样子落入他眼中,惹得程缚之轻笑一声。
李乐绪将他也往后拉了几步,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程公子,你看到了吗?”
程缚之也耐心解释,“那是怀怨,一种吸食人负面情绪的小妖怪。”
怀怨起初只有拇指大小,多从乱葬岗,坟场这些阴气重的地方滋生,可他看这老妇背上的怀怨已经快有山中野猴的大小了。
怀怨灵力低微与人伴生,多不致命,常喜欢贴于人背后。
“李姑娘莫怕,那小妖怪不敢伤人的。”
语罢,一截银白傀儡线极快出现,将小妖怪的脖子捆住,却没有将其拉离人背的打算,只紧紧缠住怀怨,折磨得它的眼珠都快被晃了下来。
小妖怪似乎生了神智,眼下咕噜着眼掉泪求饶。
傀儡线像是没玩够,依依不舍地收了回去,而怀怨趴在人背上慢慢隐去身形,渐渐透明变小。
李乐绪心中不解为何不直接收了它,但一旁老妇人又开口道,“姑娘别怕这老黄狗,它可温顺了。”
“嗯,阿婆我不怕的。”
但她想还是先问完消息,程缚之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
“你们想问陆曜……陆家大少爷的事?”
烛光闪烁,李乐绪这时发现,老人眼睛也浑浊了许多,不太适应太强的光线,于是她移坐在老人身边,挡住一部分烛光。
“听闻您年轻时,曾在陆宅做工,我们想知道这陆大少爷和……他妹妹阿绣的事。”
老人浑浊的眼动了一下,缓缓开口说起了许多年前。
天庆十一年。
那时荒山镇也还不叫荒山镇,叫落杏镇,因为这里杏林一片接着又一片,由于气候特殊,每当六月,杏子就金黄遍野,人们经过林子,处处都是从枝头掉落的熟杏。
熟杏在烈阳下暴晒,气味腻的呛人,有些甚至发酵出来酒味,人们从中获得灵感,家家户户开始酿起了杏子酒。
杏子酒闻名四方,陆家也因此起家,是远近闻名的美酒商。
夏天的时候,小姐阿绣刚满十岁,还是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年纪。
小姑娘在院子里,和婆子丫头们玩捉迷藏。
“这下看她们怎么找到我!”
阿绣躲在自家酒坛子里,那是陶瓷工人新制的一种新花纹酒缸,正打算给陆老爷,也就是阿绣的爹送过去瞧瞧。
小姑娘身量不重,没有被搬酒坛的家仆发现,就连人带缸一起搬到了陆老爷面前。
当盖子打开的时候,阿绣顽皮的跳出来,扑进陆老爷怀里撒娇,惹得大人们一起笑个不停。
只有一个小古板没有笑。
他静悄悄地站在一边,由着阿绣胡闹。
“阿绣快来,这是你哥哥陆曜。”陆老爷这样介绍到。
少年看着比她高好多,和竹子一样瘦,模样倒是有几分俊俏,腰板也挺的直直的,就是不爱说话,看起来闷闷的,没意思。
这是阿绣对陆曜的初次印象。
好看的、木头一样的小郎君。
起初阿绣一点都不喜欢他,父亲刚带他回来时,娘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娘亲总说,陆曜是个野种,是来和阿绣抢爹爹的,爹爹有了陆曜,便不会再惯着阿绣了。
此后,阿绣就喜欢上欺负陆曜。
偷偷往他的课业上泼墨水,偷偷往他的吃食里加苦瓜,偷偷剪破他的衣服害他出丑……
可陆曜一句话都不说,更不会去找陆老爷告状。
直到有一天,阿绣被人怂恿,往陆老爷的茶水里加泻药,打算嫁祸给陆曜。
“你!帮我把这茶送给我爹,不许说是我喊你送的。”
小姑娘假装凶巴巴的,少年倒是安静,还是垂着眼不说话。
阿绣没什么耐心,一手抓着茶杯的托盘,一手拉住少年的手,直接冲到了陆老爷的院子。
可里面吵吵闹闹的,女人的声音她很熟悉,那是她娘。
他们又在吵架了。
“什么义子养子,你当我傻子吗?说不定你早在外面有人了!”
“泼妇!悍妇!与你说不明白!”
“那你说啊,今日给我说个明白!不然我们和离!”
女人声嘶力竭,男人怒不可遏。
阿绣止了心思,这时进去不妥,她拉住陆曜的手,悄悄躲在窗下。
又是一阵争吵过后,男人长叹一声,极为疲惫地开口:
“陆曜生父是个镖师,母亲是个妓子,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他爹一个人带着他走镖,后来我们送酒去长洲的时候,雇了他爹护送,结果路上遇见水匪,他爹为了救我挨了三刀,当场没了。”
话音刚落,男人说出心底的秘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竟然开始低声哭泣。
而女人听见了想要的真相,也一时间不知所措,呆愣在一旁。
“是我对不起他啊,要不是我偏要救那壶红杏酒。要不是我……”
那壶酒,葬送了一个人的命。
窗外,小姑娘的手还拉着陆曜,只是每听一句,就抓紧一分。
夏天蝉鸣声大的惊人,树叶也被风吹的呼呼作响,阿绣脑子里全是这些烦人的声音。
阿绣,你不该欺负他的。
你不该欺负爹爹救命恩人的儿子。
小姑娘力气不大,身子也天生病弱,举着的茶托早已经偏斜,按理来说滚烫的茶水也应该顺着流下来了,但是她感受不到。
阿绣回过神来,原来那呆木头一样的人替她接住了茶杯,烫红了一片小臂,皮肤上甚至还在冒着热气,而陆曜还是一言不发。
她眼里含着泪水,一扁嘴,就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掉。
少年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了,他好像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于是伸手替她擦泪。
又不小心用了那只烫伤的手,害的小姑娘哭的更凶了。
阿绣意识到,他们不能被发现。
于是忍着泪,又拉着陆曜回房间,替他处理好伤口。
之后的几天,阿绣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陆曜。
她只得偷偷补偿他,有时候会趁人不在,送些好吃的,比如说**斋的梅花糕,宝月楼的香酥鸭,还有上好的宣纸与狼毫……
每次放好赔罪礼,小姑娘就会在桌案边压着一截白纸,歪歪扭扭写几个字:
“送你了,我不要的。”
而陆曜比她学认真,字迹工整多了,也会乖乖回信:
“多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陆老爷和陆夫人也不吵架了,可阿绣心里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也许是一个正式的道歉。
八月,临近中秋时节,又是一批杏子酒酿好了。
阿绣这天趁着下学早,翻过墙跑到陆曜的私塾外,将人一把拉了回家。
小姑娘将人带到院子里,偷偷从树下搬出一坛小巧袖珍的杏子酒。
她打开酒坛,酒香扑面而来。
阿绣先给自己灌了一杯,陆曜本想拦着她,不让她多喝,但阿绣动作极快,他还没来的及就眼睁睁看着她被酒烧上脸。
现下已经是完全醉醺醺的,脸上两坨红盖都盖不住。
小姑娘将一坛酒递给他,“对不起。”
陆曜一愣,随后轻声笑了出来,“我没怪过你。”
阿绣脑子迷迷糊糊,思考的不太清楚,只听见他说不怪她,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眸子亮晶晶的笑着看他,
“那,我们和好啦!”
“阿兄。”她声音轻轻的,双手将酒坛送进他怀中。
这年阿绣十三岁,第一次偷喝酒,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一杯倒。
……
月凉如水。
李乐绪听着故事,又给阿婆递了杯茶,“阿婆休息一会儿吧。”
她隐隐感觉,陆宅这对兄妹极有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
养子与大小姐。
之后的故事可能是,他们青梅竹马,互生情愫?
再结合那天她遇见的,被‘附身’的赵小姐,李乐绪直接联想到了,陆曜长大之后就负了阿绣?
所以阿绣一直耿耿于怀,还要执迷于嫁给他?
可是说不通啊,燕塘说赵小姐的问题极有可能出在那七封信上,信又是出自陆曜之手。
陆曜也有执念?
不对不对,李乐绪又乱了。
一只飞蛾扑过,烛火忽暗忽明。
程缚之静静的听着,艳丽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许多,他开口问道,
“老夫人,你也会酿酒吗?”
院子里吹来些许微风,带来凉意的同时,也夹杂着淡淡的酒香。
大黄狗趴在地上,悠闲地摇着尾巴。
这会儿,李乐绪和狗已经混的很熟了,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狗头,毛茸茸的手感传来的同时,鼻尖也嗅到了那股酒香。
“我们这儿啊,家家户户都会酿酒!”
老妇人起身便打算为他们拿出一坛,打开的瞬间,果香和酒香一齐散发出来,直往人鼻子里去,不一会儿,满屋都是这种微甜、微醉的气味了。
李乐绪尝了一口,舌尖上的感觉有些奇妙,她把眼睛闭起来,又品了一下,感觉脸上热烘烘的,最后开口说出她的结论,
“好香!阿婆定是酿酒高手!”
程缚之看着她,少女脸上已经通红一片了,比在上次蔷薇花下还严重。
可这只是最温和的果酒,他也接过老妇递过来的酒,打趣李乐绪,
“看来李姑娘也是个一杯倒。”
李乐绪酒壮怂人胆,回了他一个瞪眼,又缠着老妇讲故事,
“阿婆,后来呢,后来陆曜和阿绣怎么样了?”
妖怪我瞎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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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杏子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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