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水

准备好一切后,宋雪信去见了他的父亲最后一面。

在去病房探望前,他事先确认过,病房只有他的父亲,而没有其他人。

房间里很明亮,四处都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宋雪信看着苍白而虚弱的父亲,感到些许陌生和几不可察的茫然。

见宋雪信来,宋清宏便费劲想要坐直,但努力了半天也没能成功,最后只得尴尬道:“咳咳,你还知道回来。”

“抱歉,我来晚了。”宋雪信帮忙扶起了他,淡声道。

他们之间沉默了很久,在此期间,宋雪信削了个苹果给宋清宏,可惜宋清宏现在不能吃水果,而他也不爱吃苹果。

桌上的苹果就只能那里尴尬地氧化发黄,任由沉默蔓延。

“雪信,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吧。”宋清宏说,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声音有些虚弱。

“不,这几年我过得很好,不必担心我。”宋雪信说。

“嗬,咳咳。”宋清宏又开始咳嗽起来,他咳得相当厉害,仿佛要在此时此刻,将肺整个呕吐出来。

半晌,他才艰难开口,缓缓道:“你出国前的一些事情,我当时知道一些,却没有管,因为那时的我太忙了,而且我想他们应该有分寸……”

“已经过去了。”宋雪信知道他的父亲不可能毫无所知,只平静地打断他,“其实也不算很严重,很多事情我已经忘了,不必为我内疚。”

“对不起,我太忙工作了,忘了家庭,也忘了你。”

宋雪信注视动态心电图中宋清宏越来越快的心跳搏动次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没关系的,这几年我过得真的很好,学院的人都很可爱,我的一个老师,他的双下巴几乎遮住整个脖子,讲话像话剧……”

宋清宏默默听完宋雪信的话,然后开口:“这些年在国外,你生活得真的有这么好吗。”

宋雪信静默了一会儿,着看向宋清宏扎着静脉滞留针的手。

宋清宏今天的点滴已经打完了,但针还留着他的手上,上面有一些回流的血,他不明白宋清宏为何再三询问,只斟酌着开口:“很好,我过得很好。”

“这几年我太信任望秋了,我让望秋管你的生活起居,但大学四年,她居然只给你打了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你居然也不和我提及。”

“y国的生活成本很高,一年就要八十多万。我有时候会想,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问过你的朋友才知道,前三年你都在疯狂打工,但依旧借了一大笔钱。后来你开始卖你创作的作品,才勉强平衡收支。”

“如果我再多关注你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宋雪信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其实学校也会给我奖学金,生活并不算艰难,我喜欢这段日子,它很充实。”

宋清宏偏过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宋雪信,连接着呼吸机的透明管道被微微扯动,他说:“这些年我所挣的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只有一半是我的。剩下的一半,你和宋明宋唐那俩孩子平分吧。”

“于情于理,我应该多给你些,但我怕他俩找你麻烦。”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是我没教导好他们。”

宋雪信没有和宋清宏说他要放弃遗产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道谢或者推拒都似乎不太恰当。

他们之间的关系太特殊又太生分,即没有父子间的熟稔,又不能像陌生人一样说着热络而无用的客套话,因此沉默总是长存。

宋雪信知道自己该送上慰问的礼物,然后离开了——宋明宋唐就快来了。

他来时没有带花也没有带水果,宋清宏的房间里不会缺这种东西的,而他也不想留下他来过的痕迹,徒令宋明宋唐生恼。

在这四年里,他和他的父亲很少联系,但宋清宏曾偶然提及想看看他的画,所以最后他只带了一幅不会留下痕迹的画作为探望的伴手礼,以示最后的感谢。

无论如何,至少他令他免于死在孤儿院。

他架好画,接着同宋清宏说:“其实我真的已经不在意了。我能送给您的东西太少,您似乎什么都不缺,希望您不会讨厌这幅画。”

宋清宏偏头看向这幅画。

这幅画很厚,刚开始是纯黑的模样,直到宋雪信用打火机点燃画的一角。火苗沿着一条线上升,然后璀然炸开,像是烟花,画上的化学物质使它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美得摄人心魄。

接着整张纸被火烧落,显出后面的画,剩余的火苗恰好点燃画上流星,流星沿着轨迹,落到柔软的沙滩上,映亮沙滩上的人群。

最后一切化为灰烬,但灰烬深处尚有余温。

这是宋雪信大一时实验性作业,教授当时所给的议题是“不必畏惧消逝,只需活得灿烂”。

对于现在的宋雪信来说,这幅画尚且幼稚,无论是构成还是表现手法,但他觉得这幅画的立意送给现在的宋清宏或许不错。

话虽如此,但他依旧感到些许忐忑,他害怕宋清宏会因此联想到消逝,继而感到悲伤。

幸而宋清宏似乎很喜欢这幅画,他眼里流出眼泪,笑道:“好,好,真好看。我的儿子真有出息。”

宋雪信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这样的一幅画,便能算得上出息了吗?

收拾好残骸,他同便同宋清宏告别了,“愿你的病能早点好,父亲。”

走出医院后,宋雪信不自觉打了个喷嚏,海城的冬天总是湿冷,空气温度也比L城低不少。

他来时带的衣服并不多,现在有些轻微的感冒,于是提前打车去了和裴炽夏约定的商城,顺带买件衣服。

裴炽夏给他打来电话:“你机票怎么订在凌晨三点啊?饭都来不及吃。”

裴炽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你不在这多待会吗,我以为你读完书,会回国定居。”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信不信我明天到y国追杀你。喂,国外有什么好的,你不是和我说,那边治安也没国内好,饮食也不合你的口味吗?”

“有些不得不留在那边的理由。”

宋雪信感到些许无聊,于是走进一家甜品店,向店员点了几个马卡龙。

马卡龙甜的腻人,却有效平抚了宋雪信的些许焦躁。他并不热衷甜点,只是嗜甜,白砂糖也可以起到一样的作用。

裴炽夏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你不会是在那里有了喜欢的人吧。哇,真了不得,这天上地下,居然还会有我们的宋小少爷喜欢的人吗?”

“我觉得你有些不正常。你为什么这么容易联想到情爱。”宋雪信叹了口气,“我有些客户还在y国,需要去解决,而且我也有在y国读硕的意向。”

裴炽夏感到一阵烦躁,他抓了抓头发,踩了脚油门,没有注意到电话那头不寻常的忙音。

嘟…嘟…嘟…

在背后被抵着一把刀的时候,宋雪信就举起了手,他盯着还没有吃完的马卡龙,心中有些遗憾。

横竖都是死,宋雪信决定向店员求助,可店员却做出一副没看到的样子,她面上没有惊慌,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幕。

手机刚刚被砸烂了,宋雪信无法报警,只能努力维持镇定道:“他们叫你来,是为了打我一顿吗?还是说,要我的一双手?”

背后的人没有说话,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块湿而粗糙的布捂住了宋雪信的口鼻,宋雪信感到头晕目眩,醒来时已经在一艘破船的甲板上,而旁边有一个看守的人。

有点晕船。

这里的夜晚是寂静的,一路上只有船破开浪花的声音。这里即没有灯塔也没有路过的行船,只有些许黯淡的星星在提供光亮。

这大概是宋雪信一生中最后见到的风景了。

临死前,宋雪信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他说:“发给他们的文件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消息他们明明也收到了,即使如此……”

“只是单纯地因为讨厌你而已。”看守的人说,“头让我这么转达。”

“是吗?”

海风撩过青年长而直的头发,漏出他光洁的额头,在深蓝的海水与晦暗的天色中,他的皮肤和白色的衬衣显出奇异的色彩,好像会发光。

宋雪信抿着唇,看守的人注意到,他唇角向下处有一颗细小的痣,这颗痣为他平添了几分阴暗和颓靡的色彩,以及些许不可言说的性感。

他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让人怀疑他的一切温和与无害都是假象,而阴郁和堕落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真是一张好脸,看守的人心里一哂,可惜马上要给鱼啃光。

这里离城市已经很远,已经到了可以下手的时机,看守的人拉了拉捆住宋雪信的绳子,准备踢他下去。

但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腿。

“你听说螃蟹的故事吗?”宋雪信脸上沾着水,忽视看守的人的怒骂,自顾自地开口说了下去。

“一群螃蟹是无法爬出蒸笼的,因为螃蟹们会把爬到最上面的那只螃蟹拉下去。”

甲板上很滑,看守的一只脚已经被宋雪信拉到水面以下,他抱住桅杆,使劲蹬腿,却无法甩开宋雪信的手——他抱得实在是太紧了。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解开绳索的?”看守的人惊悚道,联想到宋雪信前半生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他赶忙说,“你这样拖人下水是犯法的!”

宋雪信的身体承受着来自海浪的巨大的冲击力,面上却是微微一笑:“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被像你一样的人教育犯不犯法。”

“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为了自救吗,我只是抓住了我能抓住的东西,想上去而已。法律上通常把这种行为称为,正当防卫。”

“拉我上去吧,朋友。”

雨,一场雨落了下来。猛烈的浪打了过来,仿佛要掀翻船只,一道闪电在夜空落下。

看守的人绝望道:“放开我,要杀死你的又不是我,是宋明宋唐,求求你放开我。”

雨水打湿了一切裸露在外的事物,看守的人能感受到越来越小的摩擦力。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桅杆,但是没用,他滑下了船。

轰隆隆隆,闪电映亮了漂浮在海水上的葬送了他杀手生涯的人。

看守的人狠狠地打了宋雪信一拳,尽管由于海水的阻拦,力道已经小了不少,却仍在宋雪信脸上留下青紫的色彩。

他被他脸上无所谓的态度刺痛,于是掐紧了他的脖子,恶声说:“是宋明宋唐要你死,没了我,其他人也会来追杀你。你把我弄下来了又怎么样呢?宋明宋唐还不是活得逍遥自在。”

宋雪信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了以后,不会像水鬼一样上岸,死死地缠住他们呢?”

看守的人慢慢收紧了手:“要是人能变成鬼,他们早就和我一起死了。”

海浪吞噬了他们,冰冷咸湿的海水充斥着宋雪信的耳鼻,他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是系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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