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灵初没有说话，与面前的人对视，他想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只是手中的浮生剑微微震颤，发出凄厉的悲鸣，映入漫天大雪之间。

这是道心不稳的象征。

只要是修道者，终有一日要面对自己的心魔，从来没法避免，尤其破境入金丹之后，便开始容易滋生魔障，每精进一层，需要面对的也愈加危险。这也是许多早年间惊才绝艳的天才，往往走不到最后的原因，并非死在他人剑下，而是囿困于自己的心魔，偏执入障，乃至百年破解不开执念，最终只得遗憾陨落。

苍莽剑道向来以悟得剑意为修持方法，向内的修法补足了金系善斩万物却不能独护其身的缺漏，可饶是如此，面对被刻意诱导而出的心魔，仍是一时之间难以堪破。

“留下来，留在这里。”面前的“沈朝宁”忽地攥住了他的衣袖，紧紧地，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桓灵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如春日桃花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用作掩饰伪装的淡漠，灼热的感情沾满了滋生于阴暗角落的污秽。

人心微澜，是不应该存在阴影的。

“沈朝宁”抱住了他，她发间皂角的清香，步摇上火红宝石的质感，都真实得仿佛就身处现实中。

桓灵初松了手，失去依托的浮生剑摔落在地，金石相撞，再没发出铮然之响。

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心魔吞并。

桓灵初阖上了眼，伸手想要回抱身前的那人，却在碰触的一瞬间，对方化作了黑影一样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撕拉一声，宛如断帛裂锦，周遭的场景四分五裂，缓缓退去，风雪声骤然止息，先前的一切宛如一场凭空出现的幻觉，消失殆尽。

他们重又置身在客栈之内。

心头之血涌上，一口喷出，桓灵初扶着自起的浮生剑，屈膝半跪于石板上，身形摇摇欲坠，像是受了重伤。

左苓终于再次现了身，她言笑晏晏，好不讥讽：“这就是绛仙门首席弟子的实力吗？不过尔尔，道界当真是要落没了。”

言罢她走上前，一抬手，一团黑色的阴影浮现于上，她冷笑一声，向着桓灵初心口处抓去。

黑影没入了他的胸膛，触及到金丹所在的位置。

然而——

左苓尖叫一声，浑身像是被一团火焰烫到，满身的焦黑，痛不欲生地摔落在地上。

那团没入对方身体的黑影也具象化被碎成了粉末，迎风飘散。

“怎，怎么会这样？！”即便是隔着傀儡，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极大的痛苦，那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左苓痛得满地打滚，恨不得自行了结于此。

“感受到了吗？”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

左苓挣扎着睁开眼，那明明已经拜倒于心魔之下的人，此时却平静地立于她身前，微垂着平波无澜的眸子，哪里还见得在心魔界之内的那种困顿。

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静静望着她，冰冷，却似乎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熟悉的气息？”

左苓心一惊，到了这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是她被骗了。

桓灵初很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被她的幻术所蛊惑，她诱出了他的心魔，却也遭到了反噬。

可是，可是就算如此，她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按照她自己的判断和得来的消息，即便对方有所隐瞒，最多也不过是元婴期的修为，纵然遇到化神境的大能，她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反噬得完全无力应对。

除非……除非……

“……熟悉的气息。”左苓喃喃着他的话，忽的灵光一现，不可置信地瞧向对方，声音颤抖起来，“魔……魔尊？”

“不，不可能！”话一说完，还不等对方回应，左苓就极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魔尊已陨落一千两百年，就连他的气息都早就荡然无存，你不可能是他！”

“我当然不是他。”桓灵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冷的眉眼疏离而淡漠。他缓缓抬手，左苓这时才看清他手心之上飘浮着一个散发着浓郁黑气的石头。

……魔心。

左苓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何物。

前任魔君继承了魔尊之印，将当时四分五裂的魔界统合为一，为了控制颇有野心欲.望的手下，便是利用魔尊之印与他们灵魄缔结成约，成约后所得，便是魔心，若是对方敢有不利于魔尊魔界的作为，只需要催动魔心，立时三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缔结成约的先提条件，便是双方神识交互，因而除非自愿，否则魔尊再有逆天之力，也难以强迫。

可对于左苓来说，傀儡本就是她神识所结之物，于旁人来讲是捉摸不透的障眼法，于拥有魔尊之印的魔君来说，却像是毫无掩饰的猎物在到处乱晃。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左苓终于顿悟，她忍耐着痛苦，说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露出破绽，让她以为自己的幻术得逞，她以神识入心魔界，而他则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进入牢笼。

桓灵初不置可否。他向魔心注入了些微灵力，才令左苓的锥心之痛得到了些许缓解。

左苓从地上爬起来，微喘着气，浑身焦黑，连面纱也被烧毁殆尽，全然不是许老三他们面前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圣座。

巨大的，不加掩饰的威压迎面袭来，压得左苓稍有些呼吸不上来。她屈膝半跪于前，勉强稳住身形：“可是，可是我听说魔尊之印尚在左护法他们手上……”

上任魔尊被道界大能联手镇压后陨落于无忧城，经过漫长的千年时光，他遗落的魔尊之印才终于被找到。但魔尊之印并非只是得到就能为己所用，须得被其认可，才有资格继承，并成为下一任魔尊。也因为这个道理，魔尊之印虽是现世，但命定之人还未寻到，魔界仍然对立分裂，永无休止。

而左苓口中的左护法，正是被道界称作左魔使的旋覃。魔界纷争不休，唯左右魔使平分秋色。后来旋覃机缘巧合找到了魔尊之印，才力压右魔使，一家独大。可惜旋覃并非魔印命定之人，钻研多年仍不得开解之法，他这些年足迹遍布魔焰界，甚至不惜派人来上州发展，就是为了寻得被魔印认可之人。

当然他这样做的目的并非出于好心，凡入魔者皆是舍弃了人性，更不会有什么奉献与牺牲的精神。他之所以执着于此，无非是为了从中谋得好处，若那命定之人修为不高，还可以趁机恩威并施控制住对方，假借魔尊之名，行他之实。

桓灵初现在身上的魔尊之印不是左魔使手上的那个。他自放弃清心丸，逐步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后，沉睡于识海中的魔印被再度唤醒，与此同时前世的修为也在恢复。这才是他飞速进展的真正原因。

就好像有关前世的一切并未消亡，而是跟着他一同回到了现在。

个中缘由桓灵初并不想多讲，他静静注视着地上的人，黑眸寂寂，映着跃动的火光：“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秘密，现在的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左苓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在魔尊的威压下，连呼吸都变得越发困难。事到如今，她也知道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不然就此臣服于眼前人，要不然就地烟消云散。至于同对方耍心眼阴奉阳违，是想都不敢想：“……悉听尊上所言。”

这就表明了全然臣服的态度。

桓灵初缓缓阖上手，魔心融入了他的掌心。他敛起威压，左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得以放松下来，强行与魔尊结印的创伤仍在，但已好了不少，至少没了性命之忧。

“……不知尊上需要我做些什么？”左苓仍垂着头，不敢妄自去瞧眼前的人，小心翼翼揣摩着开了口。

“你来此处的目的，还有。”桓灵初微一停顿，朝着门边看了一眼，才又一字一顿道，“你背后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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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