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昼不解:“报恩?”
“你们凡间不是常有那种话本子吗?”月荧手背在身后,像个老学究,“什么田螺姑娘,什么白蛇报恩。”
秦昼:“……”
秦昼觉得这姑娘的脑子大概有点问题,没再理会她,准备离去。
月荧见他要走,急了:“喂!”
秦昼出于好教养停下来,耐着心:“你究竟有什么事?”
月荧着实有被他的不解风情给气到。她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了,没好气道:“总之明日的修仙大会你不准上场。”
修仙大会分为金丹场与筑基场,真正备受瞩目的皆在前者,天问榜也是为金丹期修士而设,筑基不分名次,只是不同门派的弟子间交流切磋而已。
秦昼疑惑:“为何?”
月荧嗫喏了一下,不知该怎么答了,只好支支吾吾道:“不准就是不准,问那么多干什么。”
秦昼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是说真的。”少女被他的态度气得跺脚,在他背后大喊,“要想活命,明日你就不准去,听到没?”
*
小圣境震动一事在各门各派的弟子中都引起不小的讨论,无论是眼红是羡慕,最后都归结为一点——这确实是百年难得的大事。
谁都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好运得到了这份机缘,但不管是来自官方的岛御司,还是小道消息流传甚广的散修们,皆无一人获悉。盖因那日的震动来得太突然,又平息得迅捷,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已是销声匿迹,充其量只知道是寒天洞谭那边传来的响静,更多就没了消息。
秦昼对这种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他身上的九阵图本就是机缘之中的机缘,没必要去羡慕其他人。
第二日一早,秦昼随着同门弟子一道前往苍岩泉的斗法台。
修仙大会的斗法台与绛仙门的万崖礁很类似,都是演练台四周设下斗法阵,免得同修之间被误伤。
修仙大会一向持续三月之久,每个门派都有机会对上,金丹修士间每胜一场就加一筹,最后以总筹数相计,定下天问榜。
此番轮到秦昼上场,迎上的是筑基后期的剑宗弟子,双方过了几招便是点到即止,各自行过平礼,退到一旁。
转眼筑基场已经结束得七七八八,该是到了金丹场的时候。
绛仙门此次共来了五名金丹期弟子,其中三名荆光,两名天光,最受瞩目的上届天问第一人桓灵初闭关不在,刚刚跻身金丹初期的曾维屏也下山历练未归,五名弟子之中,实力公认最强的便是天光的魏霜霜。
修仙大会已召开一月有余,魏霜霜上场五次,总筹数暂列天问榜第二,也算是不负众望。
浮光石上的名字显现,最前面的少女起身,一身白衣,如霜如雪的气质仿似独立云端,她背挺得很直,目不斜视走向斗法台。
与始终处在焦点中心的魏霜霜不同,秦昼置身于不起眼的角落中,他靠着墙壁,双手环抱于前,注视着不远处众星捧月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只有秦昼知道,大概半年之前魏霜霜下山出任务时受了重伤,多亏他救治及时,才不至于跌境。如今旧伤虽好得七七八八,但到底伤及根底,需要一段时间休养。上一场比试与三大门派之一的玄意门对上,已是勉强,现在又和剑宗对上,实在是凶多吉少。
秦昼不觉摇了摇头,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他毕竟只是个外人,世家有世家的骄傲在,魏霜霜身上背负的不光是个人荣辱,于她而言或许弃权比死还难受。
剑宗弟子已站在斗法台上等着,两人行过平礼,斗法正式开始。
魏霜霜的本命法器是绫缎,她右手拈诀,三尺白练萦绕于身前,与她周身飘然仙气十分契合。
台下不少人看呆,对面的剑宗弟子却目无波动,甚至连欣赏之意都无,祭出长剑,握在手中。
“都说剑宗的人都跟石头一样冥顽不化,当着这么个美人,竟然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都没有,这评价倒是不假。”
身后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人家那是道心坚固,哪像你,朝三又暮四,怪不得功课总无长进。”女声冷笑,带着些许嘲弄。
声音有点耳熟。
秦昼回头,两个与他一般穿着蓝衣的地门弟子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是黄门时的老熟人,王丰远和魏羽月。
秦昼对这两人都没什么好感,前者自然是因为在黄门的那些事,后者则是因为沉香。
王丰远与魏羽月都是荆光的人,自黄门结业后,秦昼就没怎么再与他们碰过面,只是偶尔能够从同门的八卦中听到他们的名字。魏羽月天资卓越,又肯上进,几乎是与魏芷然前后脚筑基。王丰远的实力本不足以是第一梯队,也不知私底下得了什么机缘,竟在三个月前也成功跻身筑基境。
除此之外两人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
曾经与魏羽月交好的潘全至今未筑基,早已查无此人,现在的纠葛多是在他们与同处荆光的齐司逸之间。有说魏羽月与王丰远早就在一起结为道侣的,也有说是齐司逸与王丰远同时追求魏羽月的。但无论如何,沉香跌境离开绛仙门,总与魏羽月脱不了干系。
秦昼看了一眼便是敛眸,他正要离开这里,却又听王丰远道:“说起来,我昨日竟然在门中见到一个无涯的弟子。”
秦昼脚步一顿。
魏羽月嗤笑一声,不屑一顾:“无涯也有人能通过试选?当真不容易。”
“听说是个用了二十年才筑基的人。”王丰远同样不以为然,语带讥讽,“只怕是到了今年才有机会来外面见见世面吧。”
魏羽月垂下眸,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一块玉石镜:“说来那个人不也是去了无涯?快有两年多不曾听闻她的消息了。”
魏羽月和王丰远在黄门时都与沈朝宁有过龃龉,尤其是王丰远,沈朝宁虽早就远离了他的世界,可留给他的阴影却不减分毫。
王丰远表情稍冷,讥笑道:“说不准早就偷偷下山了,当年在黄门名声那么响,被指去无涯时谁不看她笑话。不过她到底是万仞山庄的大小姐,不走这条路,应当也过得不算差。”
魏羽月掩唇轻笑,瞥了身边人一眼:“我倒是听说你当初还曾对她有意。”
“怎会!”王丰远像被踩到了痛处,怨毒地眯起眼,“谁会对一个毒妇有意?我与她的仇大了去,她最好祈求这辈子别再让我遇见。”
秦昼听不下去了,他紧锁着眉头,正要上前和他们理论,斗法台前却爆发出一阵惊呼。
秦昼循声看去,只见魏霜霜不知何故跌落在台上,嘴角有血迹,看样子伤得不轻。
对面的剑宗弟子也傻眼了,先不说周遭有阵法设防,他自己也明白只是切磋,根本不会下这样的重手,不过普通一击,魏霜霜没挡住,就这般重重摔在了阵壁上。
局面一时僵持,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有一道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可笑,真以为仅凭你一个金丹期的修为,就可以伤她如此?”
众人抬头望去,但见斗法台的石柱之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人,模样二十五岁左右,身着红白相间的古怪衣服,发髻繁复,编成许多小辫束于脑后,面上挂着居高临下的笑容,一看就不是上州修士。
浮光石旁几位元婴修士面面相觑,无一人识得其来历,只有坐镇的化神期大能目光一凛,不仅喃喃自语:“妖族……”
那位妖修笑起,甚是意气飞扬:“还算有点见识。”言罢他目光落于斗法台上的二人,讥讽一笑,“这就是你们道界这一代最强的弟子,未免太弱了些。”
台下弟子纷纷对其怒目而视。
坐镇的修士却心头发憷。
妖族退居青临界后已是千年不曾踏足上州,如今不仅现身,还是出现在无辰岛。无辰岛自有仙家庇护,四周设立阵法,又有岛御司把关,根本不可能放他们进来,而且来人如此胆大妄为,竟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诸如种种的不同寻常只能说明一件事——
无辰岛上恐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化神期修士来不及多想,喝退道:“此地非汝辈可捣乱之处,速速离去!”
妖修嗤笑一声,眯了下眼睛,忽地抬起手来,手中的雷光霍然而出,向着倒在地上的魏霜霜直直而去。
遭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魏霜霜本就重伤,那人出手又快,化神期修士又在浮光石旁,根本不及赶来,无论如何看,都免不了香消玉损的下场。
魏霜霜自己也心下一沉,她闭上眼,就在雷光在触及她的瞬间,忽有一道金光乍现,众人甚至都没看清动作,就看到有人持剑挡在了魏霜霜面前。
魏霜霜睁眼,少年吃力地收回剑,没有瞧她,只对着一旁慢了几步的魏芷然道:“快带她走。”
魏芷然回过神,不及多言,赶忙将台上的魏霜霜扶了下去。
立于台柱之上的妖修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下面的秦昼,吹了声口哨:“这是不是就是你们上州修士常爱说的‘郎情妾意’?”
危机暂解,化神期修士不必再顾忌许多,当即向他出手:“孽障,拿命来!”
妖修向后一弯腰,躲过一招,他修为似是不低,与化神期大能交起手来竟也不落下风,一时之间胶着一处,打得难舍难分。
弟子们正欲上前帮忙,另有数百妖修忽然自四面涌入,放眼望去,皆是金丹以上的修为。
台上坐镇的元婴期修士纷纷下台来抵挡,各式宝器法阵现出,场面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魏芷然扶着魏霜霜,正要将她先带去安全的地方避难,没走几步,就有一人挡在了她面前。
少女身上照旧穿着昨日那件青绿衣裙,只是发髻不再作上州人士的打扮,反而与那妖修一般,编成许多小辫束起,显得娇俏又可爱。
她摇晃着手里的铃铛,笑嘻嘻瞧着面前的二人:“我看你应当尚未结丹吧?你不会是我的对手,留下她,本少主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事发太突然,魏芷然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即便搞不清状况,也知道面前的人是敌不是友。她揽住自家阿姐的肩膀,拧眉瞧着眼前的人:“你休想!”
月荧笑了:“原来你们上州还有些重情重义的人。”
魏芷然不听她的讥讽,祭出本命法器,是一只银色的铃铛,其上灵气流溢,在她们周身设下屏障。
月荧很不高兴,扬眉道:“你的法器也是铃铛?哼,本少主最讨厌别人同我一样。”
魏芷然从前与沈朝宁朝夕相对,耳濡目染,竟也学会了还嘴:“既然如此你干脆别活着了,只要活着,不是就与他人相同?”
月荧气恼,她不再讲废话,祭出自己的铃铛,双手拈诀:“收!”
铃铛灵气暴涨,震荡出清音袭向对面两人。
魏芷然硬生生挨了一记。对方是金丹初期的修为,比她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虽尚未使出全力,就够有她受的。
魏芷然口吐鲜血,强撑着才没倒下。
月荧笑起来,天真又残忍:“不知好歹!上州修士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家中擦桌子的奴仆厉害。”
魏芷然擦掉嘴角的鲜血,踉跄着起身,月荧再拈法诀,还未出声,一道寒光劈了过来,带着慑人的杀意。
月荧蹙眉后退两步,躲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后,她连忙阻止身侧准备动手的手下:“慢着!”
负责少宗主安危的两人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月荧神色复杂地瞧着眼前的人:“……你想杀我?”
秦昼收起承影剑,漠然看着她,面上再没了以往那种温和的笑容。
月荧只觉得气闷:“学医的!我真讨厌你!别以为你之前救了我,我现在就会手下留情。莫要挡着我,还不快滚开?”
秦昼手持承影剑于身前,没有说话,姿态却是毫不退让。
诚然月荧对这个救过自己的道修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可远远比不过立场带来的冲突。她咬咬牙,威压全开,手拈法诀,厉声对身边手下道:“不必留情,给我上。”
两个手下便也不再隐藏实力,红色光芒骤现,如同游弋的毒蛇一般,将他们层层包裹起来。
魏芷然受了重击,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靠一个秦昼挡在前面。
秦昼挥动剑诀,平日在师门之中,他低调行事,素来隐藏实力,如今危机之时,不得不全部公之于众,一时之间竟与金丹初期境的月荧打得有来有往,大有平分秋色之意,就连后者眼中也隐有惊奇一闪而过。
若是只有一个月荧,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可偏偏她两个难缠的手下也全是金丹境修士。
秦昼以一敌三,刚开始还能勉强应付,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
身后魏霜霜已经彻底昏了过去,魏芷然连站都站不稳,眼见秦昼力有不逮,有气无力道:“你快走吧,不必再管我们。”
秦昼被妖火所灼,后退一步。他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白皙的脸颊却被划出一道伤痕,隐见鲜血渗出。
月荧有些烦躁起来,瞧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还不走?!”
秦昼稳住微晃的身形,持剑于前,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月荧紧抿着唇,抬手收回自己的铃铛,默不作声退了出去,将位置让给了两个手下。
诡异的妖火升腾而起,将他们与四周隔绝开。
秦昼一下一下麻木地挥动着长剑,思绪逐渐陷入困顿,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黄门,他被王丰远拦在林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神智涣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那时他满心满意的绝望,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也就不过如此了,直到那一天。
他听到一个声音。
——“诸位真是好兴致,不过几个人打一个,未免太没风度了吧。”
那个声音,那句话,那个他昏倒前看见的身影,一直记到现在。
秦昼已尽强弩之末,不过是执念支撑着他不倒下,恍惚间他似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又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总是整日愤世嫉俗说上州不仁,你们三个金丹欺辱一个筑基修士,就算得上仁义了?”
赤红剑光凛冽而至,如映天之光,分作百道剑气,将腾烧半空的妖火尽数斩落。
牵制着秦昼的阵法骤然破碎,秦昼感觉身上一轻,再无束缚,顺势摔落在地。
他用承影剑支在身前,摇摇晃晃勉强稳住身形。他睁开眼,睫毛上沾着血,看过去一切都映上了血光。
秦昼抬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人,着水蓝衣衫,身形窈窕,似比上一次见面高了一些。
好像,真的是她。
秦昼扯了扯受伤的嘴角,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他艰难地伸出手,却还不及触到她裙摆,就再也支撑不住,沉沉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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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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