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落矜的意识一点点回收。
痛。
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这一回大概就是,受了雷霆司两百道大天雷、焦糊着被扔进了太液池、掉下九重天……凡此以往三百回,的感觉。
她静心探了探周身经脉,果然没有几处不破败。先前因为昆仑结界受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又崩开——现在又长上。可和新伤相比,那些都不值一提。
勉强鼓动了一下真气,自中脉到丹田之中干涸枯竭,给落矜疼得洇出眼泪,呲牙在床榻上滚了两圈。
这不糟糕了吗……
落矜暗道,早在离开天界之前,月下大人就交代过,她伤的太重,有损根本,需要好生休养。如今又历了这一遭,她的本事已经快要缩减到穆翀举那个水平了!
诶,落矜思绪一顿。
穆翀举……穆翀举那厮怎样了?
记忆还停留在魔修的喉咙被自己贯穿。
说起来……姚落矜实在是第一次杀人,当时不觉得如何,只是大敌当前机不可失紧张得要命,现在想想,那魔修目眦欲裂的神态、说过的话、使过的法术,桩桩件件在眼前来回重现,实在叫人从骨子里泛出寒冷来。
哪怕是诛灭魔邪、哪怕有世上最正当的理由,她都亲手了结了一条性命。
——这感觉简直不能再糟糕。
落矜心道,得亏自己及时挡下了,没叫这事情落在穆翀举的脑袋上——穆翀举!
穆翀举跟着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被魔修捅了一刀,那么大量的魔气进入体内,这家伙……这家伙不会就在自己昏迷的时间里已经堕了魔了吧?那可怎么办……
起得太着急,落矜卧床日久,血供不足,她头脑忽地开始发昏。
眩晕感袭来,还没看清所处是何处就天旋地转起来,落矜无奈下伸手随便抓了面前一把,一阵噼啪之声,大概是带掉了不少东西。
等她神志终于从混沌恢复清明之时。
手边上刚好砸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线装书籍。
视线随之向前,原来方才碰掉的是整理在窗边书柜上的一摞书籍。
屋内还算明亮,落矜左右环顾了一下陈设,绝不是山中别院能有的人烟气……此处是大将军府?
落矜想着,拿起手边书页已经泛黄的书籍,抖落不少灰尘,想必书籍主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维护保养……目光落在扉页上的书名上,落矜的一切动作和思绪都顿住了。
《断界山以西逸闻·第四卷·神功炼成失爱人,魔君泪洒断界山》
……
穆翀举端着药碗推门进屋的时候,隐约听得有细微抽泣呜咽之声。
他有些纳闷,这屋子中现在只躺着一个昏迷的姚落矜,谁会跑到一个昏迷的人跟前儿去哭呢……莫非人已经醒了?说起来,今早大夫来诊脉时也说,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直到看见坐在散落满床的书本中,捧着一本哭得满面水光的姚落矜。
他立时冲到了塌边上,可面对此情此景——这可是孤身力战魔修的时候都丝毫不怵的九天仙女啊!什么事能叫她悲伤成这样?
穆翀举酝酿了两次,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他只好轻手将药碗搁在床头上。
落矜从文字中抬头,可怜巴巴地对着穆翀举眨了眨眼。
人走过来的时候,落矜心道模样看着还周全,气机也不像有大伤,步子迈的还很大……她心下松了口气,看来没什么事,离成魔也还远着。
“你……”穆翀举抬手本想要拍拍她肩膀,抬到一半觉得不合适,又放下了,“你失手碰掉了书柜上的东西?人被砸了?”
“嗯……”落矜缓缓点头。
穆翀举出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大事,“砸得很严重?你怎么哭成这样?”
“嗯?”姚落矜反倒愣了一下,“那倒没有。”
穆翀举四处看看,散落的书籍不多,也都在落矜的身子旁边,的确……危险性不大。
“那你是为何——”
“太感人了!”
穆翀举:“?”
落矜“啪”的一声把手中书页阖上,《断界山以西逸闻》六个大字明晃晃在穆翀举眼前。
落矜:“笔力之苍劲,人物之丰满,情感之丰沛,实在叫闻者落泪、见者伤怀,此书竟然没有风靡三姐四海,实在是大遗憾啊!”
穆翀举:“。”
“真的!”落矜目光灼灼,盯着穆翀举,“这一卷写的是魔尊夫人英年早逝,临别之际魔尊本想要追随而去,夫人却与她定了百年之约,答应忘川河畔绝不喝孟婆汤,百年之后再来找他……”
穆翀举嗯了一声。
这书柜之上的东西的确是他自己所藏,虽是年少无知时候收的,但一时热情甚巨,其中情节到现在却也烂熟于心。
这一本穆翀举并不喜欢,只看过一遍就再也没有翻开。
故事的最后,魔尊盘桓魔界百年,以身躯为筹设下断界山结界,给魔界制定秩序令邪魔不可肆意作恶,人间也因此得以太平……这些并不应该是灭世魔尊做的事情,可这是夫人的愿景,于是他兢兢业业地做,日复一日地。
一百年之后,什么都没有。
三界生灵不过是漂萍,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的承诺是真的,她的爱他太清楚。
可是谁能违背天道?谁能脱出这轮回?
魔尊万念俱灰选择自爆而亡。
断界山结界也就此崩毁,人间又迎来新的危机。
谁会喜欢这样的结局?书中不论是主角还是一笔带过的三界众生,竟然没有一个能拥有开怀的结局。
“你醒了竟然不知道喊人,还看上话本了,”穆翀举捏了捏眉心,“真有你的啊姚落矜。”
落矜抹了泪笑道,“我简单看了一眼,你这书柜上收藏了不少修仙话本,看来穆翀举你并非如在昆仑传言中那般对此毫无兴趣,你是因为喜欢才去昆仑的?”
穆翀举黑了脸,一把将书抽走,把药碗搁到她掌心,“你怎么就这么多话?伤的不够重是吗?赶紧把药喝了!”
落矜看着手中黑黢黢一碗药汤,皱了眉头。
穆翀举:“现在嫌弃?要不是小爷我日日给你灌这东西,你早就小命不保,回你的九重天上去了。”
“那倒不能,”落矜捏着鼻子,仰头大口吞了药,“我要是一命呜呼,还是要先去地府走遍流程的,在命簿上记了功德盈亏,后面才转枢能不能回天庭……”
她说着忽然想到,月下大人曾说自己在轮回外……那自己要是万一死了,就是……当真死了啊。
“你还是好好活着吧,”穆翀举叹了一口,将榻上四落的书籍收拾好,搁回了书柜之上,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这么好的人若是都轻易死了,那这人间和地狱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说起来,穆翀举,”落矜道,“你是真的想修仙啊……还是这些话本只是小时候随着流行看看?”
“我……”穆翀举转头,对上她的眼睛。
“我若说当真对修仙飞升有所向往……却空有这糟糕透顶的天赋,是不是太荒唐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怎么会呢?”落矜道,“修仙一道不只在真气法术,更在苍生为怀的心法。倘若法术陡高而全无道德,就算飞登九重天阙,也只作邪佞为祸世间——可若是心怀三界四海,善念存心,正道规身,那不论身在人间、地府还是断界山以西,都是真神!”
姚落矜的声音并不高,她方才从日久的昏迷中醒来,中气耗损得严重。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撞击到穆翀举的耳朵里,都无比清晰。
仙者为恶也是魔鬼,魔尊念善犹可成神。
“穆翀举,”她道,“仙法、魔气、平凡人、王侯将相……都只是世上万千道路上的一条。有的时候这道路由不得我们自己选,但是道路的那终点,却全由我们自己决定。”
穆翀举心念已动。
——她是神仙,来自九天之外。
——她在同自己说修行的道理。
穆翀举自苦十七年,从未有人与他讲过。
“可若穷尽一生,都无法到达呢?”穆翀举问,“壮志未酬身先死者何其多,就算知道该去向何处,人不也难逃命劫,便如我……你们都说我要为魔做恶,说这是命……”
“人有命数,全由轮回所生,”落矜道,“苦难因罪孽起,顺遂由功德生。但也正是有轮回,我们的路才远比能看到的长。”
我的今天报应累世的恶,我的明天却能响应此生的念。
“可是千百世之后的那一天……我也看不到了,”穆翀举低下头,“落矜,跨过轮回忘川,他日的我,又如何知道此时的难过?”
他看到了手中的话本,“魔尊的爱人被忘川洗涤,忘却了相守的诺言,魔尊身死魂灭,她从前的心愿志向又当如何偿还?”
落矜也顿了一下,“你又如何知道……她忘了呢?”
穆翀举一愣。
“也许她只是还在路上,”落矜轻声道,“她只是还没找到……她的爱人。”
他们四目相对,这一瞬福至心灵,他们心跳的频率共振。
这不是穆翀举喜欢的故事,却时隔多年,没有一丝遗忘。也许只是因为他清楚,这才更像现实,月满难得、团圆易散,行走人间,分别才是永恒。
“忘川里走一遭,连自己都忘了,”穆翀举道,“又有什么是真的?”
“……那就,成神吧。”
穆翀举猛抬头,“什么?”
“超脱三界之外,”她语意坚定,“彼时三界尚不能束缚,黄泉忘川又奈何?累世的功过爱恨,都在神念之中。”
穆翀举有些被她的话惊到,“可是神仙不也在轮回——”
“九重天是仙非神,”落矜笑着摇了摇头,“再厉害也只是得道仙人。”
“成神不过是传说,”穆翀举叹道,“那又如何当真?”
“人不是仅凭‘眼见为实’活着的,穆翀举,”落矜道,“孩子牙牙学语时,便知能诵读诗书;幼苗萌发之时,也知有繁茂之日。”
“人是凭着神魂活着的,不是靠眼睛。”
“三界诞生之前,也不过是创世之神的一心一念。”
“为仙者翻手为云覆手雨,成神者一思一瞬就是一世界,神脱出三界,却不在三界外。”
“神在心念之间。”
穆翀举:谁上学的年纪不看几本玄幻小说呢?
落矜:严谨一点,断界山以西逸闻可以算言情。
穆翀举:。
放假啦!假期留评塞红包,咱们热闹热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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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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