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矜醒来的时候，身边是流云。

她有些恍惚——或许人间种种只是自己大梦一场，睁开眼的时候，自己还是南天门前教引司中的一个小小仙女。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就能到段洪山。”

段洪山？

那是什么地方？

落矜向上看去，和自己说话的，正是初到婺泽时搀扶自己的那个小厮。并且……多半也就是将自己迷晕、绑架的人。

只是他如今换了装束，周身气度尽显。非富即贵自不必说，更有些仙气在身。

“你就是季韬？”落矜站起来，语气不善。

“正是在下，”季韬微一拱手，“姚姑娘安好。”

“穆翀举把你当做可真心托付之人，你就这样对待他？”

落矜直接上前两步，眼看就能捏住季韬的领子。

“此事我无能为力，”季韬只是半退了一步，“吴国和魏氏早有结交，此时魏氏已经控制了西蜀的命脉，我父亲不可能在此时违背魏蠡。”

“更何况穆老夫人如今和穆婉婷在一起，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不然你以为，倘若今天穆婉婷没有赶到婺泽，你随穆老夫人到了吴国都，真还能有轻易返回西蜀的一天吗？”

……是啊。

届时吴王手握着魏氏的亲家，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威胁因素，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这是国家之间的博弈！

谁还会在天下大势之中计较一个区区的同窗情谊？

落矜摇头，心笑自己的单纯愚蠢。

“不过眼下这都不重要，”季韬道，“姚姑娘，我将你带出来，是要去救……穆翀举！”

“你说什么？”

季韬甚至根本没能看一眼穆翀举飞鸽传来的书信，他知道此事是在父亲的书房中，他们一起接见魏氏的使者，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对使者说请您放心，我们的世子此刻立即前往婺泽，必定会保证老夫人的安全。

“你此去必须将人接进吴国的领地，这个魏铭川对穆老夫人如此看重，可见他那夫人是他的一个命门，我们只要有了这样一个把柄，便无须像现在一样，对一个区区魏氏还要赔笑迎合！”

出发前，父亲对季韬的嘱托却和使者在的时候截然相反。

“至于另外的那个女人，只要杀掉就好。”

“父亲？”

“那是穆翀举的女人，”吴王瞪眼，“穆翀举都要死了，你还养着他的女人做什么？等到穆婉婷做了新朝的世子妃，她能念着自己一个没过门的小姑吗？这样的人只是祸患，必须马上清理掉！”

“可父亲——”

“朕知道你和穆翀举有旧，”吴王叹了口气，“但他父兄都已战死，他带着陈宏逃跑，你以为等着他的还能是什么结局？吾儿，五国局势瞬息万变，国家大事，岂容得下儿女情长？”

这已经是季韬能做的一切了。

他将老夫人交到穆婉婷手里，又把落矜救了出来。此后见到父亲如何已经不能预料，但他现在只能竭尽所能，只希望穆翀举还能有一线生机。

落矜也已经想通顺。

季韬有驾云之能，根本用不上马厩中的马。他叫自己去后院，根本就是为了让她亲耳听到穆婉婷的谋划。

如今自己能活，而不是在宴会上被一杯毒酒轻易送走……只能感谢这位季韬世子了罢。

“姚姑娘，你并非凡人吧？”季韬忽然道。

“嗯？”落矜心中一惊，“你如何……”

“师父讲，我在修仙一道上有些天赋，有看气之能，”季韬道，“且当日姚姑娘在昆仑山上触发结界之时，我还未下山，有所耳闻。”

落矜想起来了，穆翀举和她交代过，此人是什么……晴心天师的内门弟子……晴心天师？怎么觉得还在何处听过？

但这吴世子与穆翀举一同修炼，不过三年时间竟然有腾云之能，”落矜上下大量此人，可穆翀举甚至——

这差距有点太大了吧？

“我在婺泽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穆翀举带着陈宏已经逃进段洪山。到现在想必战事已经了结，魏氏能否坐拥大蜀，也见了分晓。”

落矜听得心中一沉，“那穆翀举不就……”

季韬摆手，“不，不论如何，魏铭川不会让穆翀举死的。”

“为什么？”

“这是断界山以西传来的消息。”

“……断界山以西？”

……

“门主！”戟天脚下拖着两个魔修。

“门主，我们真的不能继续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南北两个魔王联手，此刻都快要打进我们山门了，咱们兄弟折损太多，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你们懂什么？”戟天大手一挥，将人扔到了天边，“穆翀举现在不死，以后会成大祸患！”

芮姬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还记得几天之前，门主说自己对付穆翀举如同小菜时狂妄自傲的神色。

跟着戟天从断界山以西出走的魔修已经疲累不堪。

这里到底是人间，人气太旺，和断界山以西浊气充盛的环境根本不同。魔修在这里没办时时休养。

魏氏和蜀兵的交战又不是什么带有家仇国恨的厮杀，投降者比战死者多得多，战场上的戾气和厉鬼还不够几个大魔修瓜分，更何况最末端的小魔修？

再加上戟天阴晴不定的性格，近些天人心浮动，无辜死在他手上的魔修已经不计其数。

“戟天如此在乎的那个穆翀举，到底有什么特别？”

“他自身能吸纳浊气，你说有什么特别？”芮姬轻叹了一口，掏出袖中的铜镜，好像在自说自话，镜面中却映出了年轻的北魔王的面容。

“阿芮，你怎么瘦成这样？”北魔王蹙了眉头，“这就是那穆翀举的本事？”

“差不多吧，”芮姬一叹，“怎么，芮姬容颜不再，殿下就要弃之敝履了？”

“怎么会！”北魔王连忙摇头，“阿芮你好不容易想明白，那戟天并不是能托付终生的良人，主动跟我说话……我以后自然会时时刻刻将你放在心上，一瞬都不会忘了你！”

“呵。”

芮姬的心被一种满足感包裹，哪怕这男人的承诺对她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但是自从她想明白，将付诸到戟天身上的真心一点点收回来……她开始享受这种最“平常”不过的幸福。

“戟天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芮姬轻声道，“他现在来不及管我，可若等哪一天他想起我没能拴住陈宏的罪过，一出手将我弄死了，那多不值当？”

“绝不会，阿芮！”北魔王的眼神立时坚定了，“等我攻破这戟天的赤炎门，我这就接你回家！”

芮姬哼了一声，她说好。

同样的话她刚刚对南魔王也讲了一遍。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赤炎门眼下的危局，和这个千里之外的女人息息相关。

也许是在戟天身边一百年，叫她多少也染上了些他身上疯癫的习气。

——有些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吧。

北魔王的映画被她从镜面中挥去，她听到不远处戟天听到魏铭川将穆翀举带回了账中，正提起刀要去杀人。

她打算悄悄着去，她要做戟天身边的一只眼睛，叫这她已经厌倦的赤炎门从最核心的地方直接崩溃！

……

“当世许多诸侯大家，多与修仙宗派有所交往，相应的，自然也有同魔修结交者，”季韬道，“据我所知，一直以来支持魏氏的，乃是断界山以西之赤炎门。”

季韬：“此门派非同寻常，乃是魔修宗派之中最大的一个。传闻门主戟天承袭了百年前断界山以西一统时魔尊的衣钵，乃是当世最有可能成为魔尊之人。”

落矜皱眉，心道这是个什么货色，她根本没听说过。

季韬：“也是因为知道了魏家的靠山，我父亲也暗中给魔修势力送了金银，换取些许赤炎门的动向，好早做打算。”

落矜不可置否。

不过是为了自保，世家大族结交修仙宗派，和结交魔修，从根本上看，并没有区别。

季韬：“最近戟天有些反常，原本在魏蠡于定风岭诛杀穆大将军父子之后，他就该带着赤炎门门徒回归，可他却迟迟没有动身。”

“他难道是为了……”

落矜想起在定风岭遇到的魔修，那人便认识穆翀举，还说一定要杀掉他——

季韬：“魔界传闻中，穆翀举有能克制戟天的力量，具体是什么，我还不得而知，但……这是穆翀举的生门！”

落矜：“你的意思是——”

“魏铭川与虎谋皮，他不想被戟天完全控制，就只能求助于穆翀举！”季韬道，“便如我父亲想拿住穆老夫人……上位者这些算计，其实并没有分别。”

云层迅速飘动，脚下层山叠嶂。

他们一时无话。

季韬在想天下。

五国纷争已起，吴国空有钱财，却地域狭小，兵力孱弱，多年来依附邻国蜀越的庇护。如今蜀地换了新主，日后又当如何……

落矜在想穆翀举，她此刻只能想穆翀举。

传闻中他能够克制魔王戟天的秘诀是什么？是他前世魔王的身份？是他贫瘠凋敝的真气？还是他修习三年毫无锦衣的仙法？

不，不会。如果说穆翀举的身上有什么足以令人畏惧的东西……

段洪山就在眼前。

这里看起来，和定风岭如此相似。

她知道了。

那日魔修一柄穿透穆翀举胸膛的魔剑，直接损伤了自身的半条性命。

如果魔王戟天也和他交手过……

如果暴虐的空骨将一代魔王吞噬殆尽……

那么穆翀举，还会是穆翀举吗？

——他在修仙一途尚毫无可能。

但若修魔呢？

……

“无耻凡人！”

戟天已经冲到了魏铭川跟前，百余名兵士陈列盾牌在前，亦无可抵挡他直震人心脉的魔气。

“你把穆翀举藏起来了！”

戟天轻轻收拢手指，百步之外的魏铭川直接跪倒在地。

他双腿在地面胡乱地蹭着，七窍流血！

面前抵挡的兵士已经全都匍匐在地，生死不知。

更多的兵士将戟天层层围住，他们却再不敢前进分毫！

“去杀了穆翀举！”戟天大喊，“去一个人杀了穆翀举！”

“不然我叫你们都陪葬，我这就叫魏铭川死！我要叫他那做皇帝梦的爹死！我要叫蜀地的所有人死！”

兵士们面面相觑。

不知是不是应该放下手中的长矛，提起刀冲进魏铭川背后藏有穆翀举的营帐，将这本应该早死了的人大卸八块，好叫自己活、叫魏氏活、也叫……天下人活。

“戟天！”

营帐的幕帘忽然被撩动。

所有人的眼光汇聚过去。

走出来的人是穆翀举。

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步伐因为重伤缓慢而是颠簸。

“你不是要杀我吗？”

他就这样直接地向戟天走过去。

骇人的魔王竟然后退了，他松开了差一点就攥紧的手，魏铭川终于又能呼吸。

“你来杀我，别为难他人，”穆翀举已经走到戟天面前，“你不敢吗？还是怕了？”

戟天手中的魔剑已经消失。

这一幕在周遭的兵士看来，更显诡异阴森。

大魔头身上的重重黑浊之气，像是冲刺一般地，冲向穆翀举的胸口，又消失不见。

这一瞬戟天被仿若隔世的恐惧笼罩。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种仓皇的逃离**了。

上一次……至少在百年之前。

那时候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头顶的人阖着眼，甚至吝啬于给自己一个眼神。

那个人……

——魔尊！

“我跟你拼了……”戟天摇晃脑袋，将记忆摇散，他左右看看，随便抢了一个兵士的长矛，转头就向穆翀举冲去，“我跟你拼了！”

“嗤——”

就在戟天的长矛捅穿穆翀举腹部的那一刻。

穆翀举抬了头。

他感受到经脉中有奔涌气息充斥鼓动，那些从前在书本上念过的穴道一下子鲜活起来。什么丹田气海，什么灵识心念，在瞬间就贯通。

戟天的魔气太盛。

但是现在，这些已经是穆翀举的了。

“受死吧，”穆翀举一扬嘴角，他对戟天伸出手。

根本无须结印，魔气便听从他的号令，戟天周身的血脉逆转，他失去了对躯体掌控的权力。

穆翀举的笑愈发盛。

他神魂开始混沌，他已经难以维持心境的清明。

——不要紧的。

他对自己说，我不会成魔的。

我答应过落矜，我不会成魔。

他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柄匕首。

落矜用它杀过人。

现在他也要用它杀人了。

——他要杀掉自己。

刀刃抵在喉咙上，跳动的脉搏开始瑟缩。

——结束了。

穆翀举对自己说。

“穆翀举！！！”

意识丧失之前，他听到，她的声音。

二爷：老子是魔尊，你什么货色？

上卷结束惹！

这两天剧情有点难受了，背离咱们轻松愉快的宗旨，放心，下卷会开心回来~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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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