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翀举最后一次被噩梦缠身，是在自己二十岁之前的那一个夜晚。

当然，这是落矜亲自算来的“好日子”。据说在这个日子里出生的人，可以幸福圆满，一生无憾。

梦里有从未见过的山峦和宫殿，这一切看起来却是那样的熟悉。

梦里有不曾开发过的经脉气道，无边的法术用起来却如此顺利。

这是我吗？

穆翀举问自己。

或许吧，他听见自己说。

……或许？

魔尊，或者穆翀举，万年前的魔神，或者别的名字，重要吗？

他说。

——那重要的是什么？

——你的心。

——心？

——你的心，决定了你是谁。

决定了你是护佑天下的神，还是屠戮苍生的魔，决定了你的辜负背叛，或者深情不二……还有你的恩义忠孝，你的此生归宿。

——你的这些问题都不成立，我不可能做错的事情。

——错？

呵，什么是对错？

衣食无虞者谈论道义，湍流旋涡中的人只想活着。

穆翀举，你不在三界中，这功过缚不住你。

想想你的发轫之心，想想你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魔尊到底是怎么死的？”落矜对正在生火的晴心问道。

她在整理桌上的食材。

他们本想给穆翀举好好置办一些菜色。可惜越国南犯，昆仑地界眼看就要成为战场，周边商贩基本上都迁走了。

落矜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最终确定了涮锅子的解决方案——是简陋了些，不过总比食堂能拿出来的吃食好上不少。

这汤底一只山鸡，还是穆翀举亲自摸黑进了山林打来的，其余……竹笋最多，落矜亲自扛着锄头从前山发掘，再者，便将晴心尽心养护的一块菜地拔了个干净。

落矜曾经问晴心天师。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成仙，引渡仙子在路上说的那几句话——他是……爆体而亡？

“你算是问对了人，”晴心笑道，“此事除了我，当世还真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委。”

“哦？”落矜来了兴致，她还记得她成仙第一天，引路的仙子说了半截的话，她说魔尊是爆体而亡……

“版本很多咯，但是都不全面，”晴心呵呵一乐，“世人看断界山以西，便如盲人摸象，大多不得其要领喔……”

落矜：“那是，谁像您，亲师弟就在魔界！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朝一日咱们修真界联合起来走上踏平断界山的道路，都要感谢晴心天师您这大义灭亲的壮举！”

落矜竖着大拇指，没头没脑地恭维着。

话说完了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晴心天师自己也没理清楚，这话里究竟是嘲讽还是钦佩。

“……不重要了，”晴心挥挥手，“当世最流行的话本，叙过魔尊死因的，你看是没看过？”

落矜抬头看他，当世最流行的话本……

或许、莫非、该不会是……

“《断界山以西逸闻》，”晴心天师正色道。

落矜：“哈？”

还……真是这一本啊。

晴心：“你看过？”

落矜：“看是看过……就是没看完。”

晴心：“你看到哪一章？”

落矜皱眉，绞尽脑汁：“……‘神功练成失爱人’？”

晴心手掌一拍桌板，“那好办，这样解释起来就通顺了。”

落矜震惊，“不是，天师，这话本上写的都是真事啊？”

“**不离十吧，”晴心道，“这话本是当年一位魔尊的手下，在魔尊离去之后决定金盆洗手，离开断界山以西，来到人界定居之后转行写的。”

落矜：“……”

好吧，可算不是晴心天师您老人家自己写的。

“夫人去世之后，魔尊原本想要自|杀殉情，但是想到夫人离去之前依然心系苍生，在看看眼前断界山以西的混乱，倘若不加以整治，这些魔修早晚会出去为祸人间——”

“所以魔尊大人他就……大刀阔斧搞改革？”落矜眯眼，这魔尊他心眼有点儿太好了吧？

“差不多吧，”晴心道，“但你知道他是魔尊嘛，手段自然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咱们人间政权更迭，多少要先做些谈判、联合、交易……不成再武力解决……”

“魔尊他……”落矜托腮，“他全杀了啊？”

晴心闭眼点头。

但凡没有立即臣服的魔修，都只有身死一个后果。

魔尊能力已经超脱魔修的极点，他杀人之后并不在乎吸收尸体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魔气。

他将死去的魔修肆意堆砌，传闻断界山上直到现在，每两步下铲，都能挖出当年被魔修叫人就地掩埋的尸骨。

当时在断界山以西的血腥气，就算远在昆仑，都能有所感应。

如果不是魔尊他老人家在动杀念之前将结界加固了几层，恐怕人间要下上几天几夜的红雨，都洗不完滔天的怨气。

“这倒是听起来……”落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还、挺……‘魔尊’的。”

“你以为魔尊只是在滥杀吗？”晴心不知道从哪摸了个茶杯，倒满了清水慢悠悠品着，“魔尊是在发泄他无与伦比的哀思……”

落矜：“哀……啥啊？”

晴心扶额，“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死了！魔尊本来想要三界陷落一起给他夫人陪葬的！将魔界杀了个七七|八八已经是他多么隐忍克制的结果了！”

“嗯……”落矜心道，这个……感情上可以理解，但是这个行为真的不能提倡，“我怎么听着，感觉天师您……有点仰慕这位……魔尊大人呢？”

“我啊……”晴心天师摆手，“我也就……一般——但是我师弟当时特别仰慕魔尊。”

落矜：“啊？”

晴心：“当时，人间并不太平。我师弟他……是皇室中人，又难免在其中，牵涉过深。”

一百多年前，大概还是大楚末年，落矜心中盘算着，如今相互争斗的诸多国家，在当时只是大楚的分封国。大楚朝堂延续几百年，最终在一朝分崩离析，还是因为外戚篡权，趁着后主年幼，将国政窃取……

慢着，落矜思绪一顿。

这大楚的国姓，是不是姓萧来着？

“魔尊一统断界山以西之后，因为杀掉的人太多，魔界能人太少，”晴心说着，眼光看向眼前的断念崖，“恰逢我师弟在此时堕魔，他当时修行已经有所成，做魔修……成长也很顺遂。他投奔断界山以西，没多久就成了魔尊的左护法。”

晴心说到这，脸色有些不好。

茶杯中的清水，也叫他喝出了些解忧杜康的味道。

落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如今正是凌霄花初开的时节，星星点点的橘红伸展开来，从断念崖底蔓延到他们所在的石台上。

微风起时，清幽花香和山岚雾气共同飘散，就是仙境也比不得。

落矜不知道此情此景，叫晴心想到了什么。

但是她想起第一次来昆仑，有个小童说绝情峰上四时四景，是叫王侯也流连忘返的地方。

或许王侯留恋的并非景色，谁说得准呢？

眼前看景的人却真的很美，他像是和这山石草木融为一体的精怪，或者天地鬼斧雕琢的作品，已经漂亮得不似真人，像是想要随风而去，去到他心之所念的地方。

“他不满于右护法的权力，他集结魔修组成军队，他要走出断界山，完成他身为凡人时候的夙愿，”晴心终于继续道，“魔尊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只是制止他，没有杀死他。”

“哦？这可不像咱们魔尊大人的风格啊，”落矜道，“难不成，他想要培养你师弟做继承人？”

“有可能吧，”晴心叹了口气，“魔尊一统断界山以西之后，根本无心政事了，传闻他终日沉溺在美酒和幻境之中，根本不愿意面对现实，魔界大多决断都是戟天所做……”

“那后来呢？”落矜继续问。

她是见过戟天此人的，在段洪山的时候，他宁愿冒着自己被空骨完全吞噬的风险也要和穆翀举拼命，这绝对是个为目的不择手段的狠人。

“他计划……怎么杀死他的魔尊老板呢？”

穆翀举在梦中见到了故人。

他才明白为什么初见戟天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

“这剑叫‘碧落’，别说是你了，就是九重天以外的真神，也活不成，”他看着自己，笑得可真开心。

魔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真是奇怪，他也笑了。

“拿到这柄剑不容易吧，”他轻声道，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鲜血——这弑神剑当真不一样。

“一般吧，”他笑着，“我带着我的魔修大军闯了一趟南天门，还好，死的人不多——毕竟我目标明确嘛，三界中能杀你的兵|器不多，这碧落剑算一个。呵，等我将那窃国反贼的脑袋割下来，就将九重天打下来玩一玩。”

“好算计，”魔尊赞扬道，“萧行止。”

“别叫我萧行止，”他一扬脑袋，“以后叫我‘戟天’。毕竟能剑指九重天，如同探囊取物者，三界罕有，以后我就叫‘戟天’，这样三姐四海都能记住我的功绩！”

“好的，”魔尊微笑，“好的，戟天。”

他说着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碧落的剑锋，利刃破开皮肤，他的血流了满地。

戟天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他昂起的脑袋怎么……落不回来了？

“……你做了什么？”戟天心头猛地涌上寒意。

碧落剑周身缠绕的灵气，在这一瞬间将戟天层层环绕。手里的兵|器竟然服务他人！戟天全力逃脱，却连睫毛都动弹不得！

魔尊薄唇轻动，他念着什么上古的神决。

他说戟天，我已经无力杀你，但会将你封印在这魔殿之中，望你他日涅槃，当真能知道如何做一个统治者。

他说我会以身躯填补断界山结界，选择为魔，就该明白自己已非手无鲜血的凡人，别再去搅了人间的安宁。

他说我感谢你，萧行止，或者戟天，你随意。

感谢你叫我这一世终结，我也终于能回到我的归处。

落矜：所以晴心你当初救治昏迷的穆翀举其实是在追星吧是吧？

晴心：内个……其实……也没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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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