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怎能不愿者上钩?

曲吟乍然间一叶知秋,心念几转就想通了上下关节。

想来这些使团,一向习惯借着朝贡的机会假公济私,一趟下来不知能吸敛多少钱财,临走还能蹭着大献的载具,光明正大的让上国天使护送回去。

根本就是吃干抹净的贪婪行径!

每年例行的岁贡,倒成了他们发财肆敛的天降良机,又因身份特殊,本朝的沿途官员,随团陪臣不好轻易处置——总不能当真按照大献律法,轻者打个半死,重者摘了脑袋。

一来二去,岂会忍住不拿捏着把柄,美美啃噬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曲吟沉默下来,心里感觉单凭借那“盘剥”二字,似乎不足以形容这场利欲熏心的争斗了。

他急匆匆往堂内迈,搜检出了不少问题,张大人该如何掂量处置?

他这疑问才在脑海里短短盘亘了几息,就被门槛里传来的惨叫声霍然解开了。

曲吟一个激灵,赶紧往里看——

昨日那个跟他有过贽见之交的矮墩通事,正倒了大霉,趴在一块大布上行杖刑!

他旁边还有个难兄难弟,不知挨过了多少板子,人已经昏厥过去了。

没待曲吟反应过来,又有一个荀丽人被按在另一侧预备行刑。

所幸大布够大,用起来比长椅要方便许多,不必因为刑具不够还要担惊受怕地排队,这也是从朝廷最常采取的廷杖中得来的经验。

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同正使车植外,其余涉案的荀丽使臣全都瑟瑟发抖地等候着发落,偶有人憋不住声,冒出小小哭号。

堂内氛围肃然凄惨,曲吟站到一众满头大汗的大献官员里,望一眼上方同知大人的脸色,不禁也擦了擦额角。

张知洲面无表情,“车正使,本官命你自查,结果何在?”

车植扑倒在地,惶急不安地试图申辩:“天使!这都是使团里包藏了祸心的内贼个人所为,小的完全不知情,更不敢蒙蔽上国啊!”

张知洲目光重重地降到他身上,“休为自己开脱!纵是你不知情,身为一国主使,也要落个监管不力,力不胜任的罪名!”

车植趴伏着身体,含泪求情,“小的不敢犟嘴,只求天使能看在荀丽去岁短短一年,尽心尽力为上国献贡了无数的缎布,柿子酒和人参,整一百张的银伶鼬皮,连荀丽种马都进献了足足八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轻宽饶小的啊!”

“知道正使也有委屈,本官又何曾质疑过正使对我大献的忠孝之心啊?”

张知洲表情松动了一些,放缓了半点语气,“听说车正使对我朝文明甚是精通饱学?”

车植悄悄松了口气,点头不迭,“不敢在天使跟前托大,但小的确实自幼学习上国文化。”

“原来是这样。”张知洲微微颌首,稍一停顿,忽又凌厉训斥道:“那正使就该知道,我朝律法公严,岂有轻易法外开恩的道理?”

车植吓了一跳,猝不及防间颤着嘴唇,一时答不上话,又不敢承认,只敢反复结巴道:“天,天使老爹大人,小的——”

张知洲审视他了好一会儿,见打没了对方气焰,不再巧舌糊弄,继而话锋一转。

“不过,两国交情,其义深远,本官因此顾念轻罚了正使,那就不完全算是徇私。”

车植没想到柳暗花明,哪还敢提别的,捣蒜似的点着头。

“对,天使说得全对!”

张知洲语气宽和下来,“既然如此,正使也该明白本官的心意,哪里会是无情,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小惩大诫,敦促我两国的深厚情义。”

车植生怕节外生枝,忍气折服道:“是是,求请天使速速依律惩罚小的,别耽误了上京进献的头等大事!”

张知洲点点头。

“周通判。”

他将手上的使团呈文等一应文书,挨个校验处理完毕,这才让人交还下去。

“你将车正使自查出的违禁罪物一一对比,务必尽心,切记不可胡乱罚没。”

周通判全程不赞一词,如同人不在场,现下见尘埃落定,方才顺势领了命。

曲吟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态,更是装聋作哑,只站在官员队伍的末尾,守着大门把众人退路一堵——

好教谁也不能离了衙门去通风报信。

想来周通判提前知悉了总兵的态度,这会儿依从着同知大人的吩咐出列,叫来几个衙吏该点验点验,该比对比对,没有半点小动作。

小惩大诫过后,他再一一讯问下去,就十分畅通无阻了。

几个受刑不过,昏厥过去的荀丽使臣,则是由其上一级的官员代为交代,也是为了将整个使团的上下责任绑在一体。

一番纠察下来,罪状最重的是一个与车植同宗的火炮官。

那几箱子夹带的短刀硬弓,和粗制的甲胄,都是他借着司职便利,私自藏匿入境的。

周通判逼问,鸿胪寺朱序班翻译,足有小半时辰才弄清原因。

居然是他听说朝贡期间,各藩国使团都会在京中停留,他自然是不敢将兵甲兜售给上国子民,就盘算着借短暂碰头的机会,卖给其余藩国的使臣。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

一回生二回熟,哪怕他初时还害怕得紧,可在去岁正旦那次,一下子挣了四百两银子后,他就不管不顾了。

曲吟听得暗暗咋舌。

先是感慨,转而想起这人和车冬至使,不清不楚的裙带关系,又觉得此事车植不一定不知情。

只是揪住不放,明察秋毫也是没意义,这一连串地查下去,还不知哪个藩国能算是干净。

他能想到,周通判当然也可以,闻言也不深问,转而继续问罪是谁叫他私自开封贡箱的。

这是打算依着罪行,逐条叠加合并确定他的量刑。

最后周通判沉吟许久,才呈禀裁定了此人的罪状,再依次查问下一个人。

整过了半日,总算得出除了正使和书状官外,仅有三四名荀丽来使,是严守规定携贡品随行的。

这么一来,即使衙役加快手脚,天黑之前也不见得能行刑完毕。

周通判就极富经验的将人糖葫芦似的,连成串儿押解去了空地。

至于私携的禁物,倒是当真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仅罚没了违制严重的兵甲,皇宗札记,还有几匹明黄,朱红的伪蛟纹样绢布 。

其余禁品,皆擦着边隙退还到了使团手里。

这事也就了了。

曲吟被迫听了一整日的惨嚎,心下凄觉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周通判守正不阿的表情,却恍然看见了使团顺利过关,行至下一个关卡时,必将再次重演的“盘剥”场景……

“曲西席这是要去哪儿?”

朱庆抄手立在衙门外,仰头看着曲吟笑问。

曲吟见他脸上捎带寒气,像是下值后有意在等自己,赶忙大步下了台阶。

“朱大人怎么没走?在下是要去西街一趟,实不相瞒,曲某还未成家,身边也没仆役,所以习惯了每日在外吃完饭食儿,再回家去。”

朱庆大笑,“你好歹是军阵策略上的大家,又是同知幕僚,怎么张二这般小气,也不给你配一对做饭牵马的仆婢?”

曲吟尴尬一笑,“大人打趣了,在下反正没家没业,也用不着什么奴婢,并非是张大人薄待。”

朱庆又笑了一通,领着他登上自己的马车。

边城条件有限,那马车也狭窄简朴,朱庆贵为京官,倒也没觉得有**份,还捧着一只紫砂壶,给曲吟倒上一杯。

“你平常喜欢吃哪家铺子?”

曲吟没饮茶,纯粹借热暖手,闻言赶紧道:“常吃得就是白记的汤饼,不值什么特别,就是量大管饱,节省银子。”

朱庆倚着靠枕,拍手道:“巧了,咱们顺路,我最爱吃它东邻的熏肉。”

他姿态豪放不羁,跟一般的文人迥异,曲吟短暂相处下来,觉得让人舒服适应。

他自在了点儿,笑着点点头。

到了地方,曲吟从兜里摸钱,坐了靠门的老位置,还不等汤饼端上来,就见朱庆从隔壁端了一海碗的熏肉进来找他。

他没想到朱庆这么自来熟,愣了一愣,连忙道谢。

朱庆摆摆手,自己浮一大口,热得直眯眼感叹,“真是好汤,喝着浑身舒坦。”

曲吟也笑着掰饼,“这是我一军中老乡,不吝相告的好馆子。”

“哦?”朱庆好奇,“怎么感觉你这老乡,比我这个九边人还会吃汤饼?可惜时间紧张,我是没空见见他了,届时等我随使团返程,你可得给我引荐引荐这小哥,我定能跟这位小军爷吃到一家去!”

曲吟不好解释九把头此人,吃不出个什么酸甜苦辣,其实只管填饱肚子。

手上只得更忙,帮朱大人夹肉又掰饼。

“今日使团里查出这么多事儿,大人此一路去,想必很难消停了。”

朱庆满不在意地啜饮着肉汤,“你当所有人都跟张二一样,上来就不管不顾,先依律狠打一顿再说?别处的主政官员自然有好听手段。”

曲吟听出他是说那“勒索免灾”的通行法门,不免沉默下来。

朱庆却不管他有没有胃口,自己三下五除二,吃得额间浮汗,他很讲究地掏出帕子擦拭干,没乱了额际发丝。

“你今日来的晚,可看见那兵炮笼里的兵刃了?”

曲吟不明所以,“看见了。”

“那兵刃宽而弯,锻冶时故意加阔了刀身,刃头却十分尖锐,这分明是北戎刀的特点。”

他眼皮不眨地问:“荀丽禁止与北戎贸易军器,这把戎刀又是怎么来的?”

曲吟愣住,下意识道:“荀丽国西部几番失守了土地,是靠我朝援助出兵方才收复,也许是沦陷时期留下的胡人铁匠打造……”

他说着自己也觉牵强,便将筷子放下,沉声道:“看来是荀丽左右逢迎,在我朝眼皮底下,与北戎两方通敌!”

朱庆却是无声笑了,忽而转换了话题。

“荀丽来时负担沉重,大多是依靠人力拉运,好容易熬到我朝国境,当即就累死了一头驮畜,还有除了那些不得不夹藏在贡品里的禁物,其余行囊里的东西只会更多。”

他将空碗放下,吊人胃口道:“这么多的货物,你猜要怎样运输?”

曲吟一怔,脸上渐渐升起愤色。

“他们还要提供载具?”

-

“要多少?”

外院里卫氏领着丫鬟传了膳,又自觉退了下去,将门关紧。

她往外走的功夫,就听见屋里的陆顶云惊疑不定的诧问声后,一道陌生的男声叹气回答:“要二百三十辆牛车,另加二十头驮马,说是有些精贵食材,不能耽误,用牛车太慢了。”

“弹丸之地,敢有好大胃口!”陆顶云停都不停地怒道:“上哪儿去调来这么多牛车,拿这荒缪的要求跟人去协商,都要被骂成个狗血淋——”

卫氏正竖起耳朵听,脚下还没来及磨蹭,就被一面相敦厚的妇人堵住。

卫氏忙回过神,“王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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