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国子监月余,穆檀眉再次重回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除非课业上必要的关联,她有意的几乎不再与任何同窗走近,连庠莒也仅仅算是不远不近。
这样一连数日下来,修道堂中的其他人就对她生出了些微词。
穆檀眉则是心无旁骛,反而进入了她最自在的状态。
直至休沐的前一日清晨,穆檀眉背着书箱,闭紧了斋舍的房门,才转过头就见到王盛需在不远处两眼放光的等她。
“可算出来了!穆姑娘,我有好事情找你!”
穆檀眉情绪平平,面上却带上了笑意,从容走到他身侧,“这么着急,想来是天大的好事了?”
王盛需一连上了十四日的学,整个人却是丝毫不显萎靡,精神奇异的饱满。
“你呀就是太过专注,都忘了明天咱们中级的两班,惯例要在京郊办诗会了吧!”
穆檀眉在月初通过升考后,被分入了国子监中级二堂之一的修道堂,与本就在隔壁诚心堂听学的王盛需,恰巧没被分在一处。
对他嘴里“中级两堂,逢十五必诗会”的传统,更是没什么兴趣。
王盛需却不掩期待,一路上兴奋地事无巨细跟她讲解。
“说是诗会,其实只是为个雅名,都是京中子弟,对这城里城外方圆百里,哪个地方有什么珍奇趣处,可谓最了解不过了。
“上月十五,是我们诚心堂的堂长做东,在京西郊外的围场跑马射猎,等到落日大家就围着篝火,一边烤肉一边作边塞诗!”
王盛需脸上全然是向往之色,哪怕是旧事重提,语气里仍带上了几分豪气。
穆檀眉笑意淡淡,听庠莒提过隔壁的堂长是勋贵之后。
由他牵头,想必这荒诞可笑的场面,都要因为被他躺在身下的功劳簿,而衬托地合情合理起来。
“文闻‘将门有将,相门有相’,论边塞诗还得是我们堂长赋得最为豪情壮志,荡气回肠,当场拔得头筹!”
王盛需赞叹完,不忘跟她保证。
“更何况这个月也不止是出于常例。”他一边羡慕,一边大大方方地提醒她道:“别忘了,此次成功升考的人,连你在内满打满算,才三个而已!”
穆檀眉不免头疼起来,本打算找个事由敷衍过去,这下倒成了庆贺宴。
虽不知道隔壁那两个异身同境的倒霉蛋是谁,但显然她自己却一下被拱到了中心点。
耳边王盛需还在不放弃的说服她,“这两日天冷得很,本来大家还在推脱去处,没想到人家一个新来之人,倒是极有担当的包揽下来,就定在鹤云山脚下他家的私庄里!”
穆檀眉听这地名,眉梢微微扬起。
鹤云山其名陌生,可她当初为了救陆晚娇出来,胡诌过给她判命的玄光观的道场,就落在鹤云山的山巅。
“既然是私庄,我去恐怕多有不便……”
王盛需急忙解释,“说是私庄,其实就是借着山脚下的一汪温泉,顺着山势圈起一片地来,除了供人休息的院子,四周连院墙都是没有的,只用栅栏围着做为界限。”
他见穆檀眉不语,生怕她不肯点头,用手在空中虚画着,“听说里面养了许多珍禽,诸如白雉,白鹿这些祥瑞物也有。”
穆檀眉知道他不欲放弃,轻轻颌首,“我考虑下。”
这就是松了口了,王盛需绽起笑脸,这才迈着大步朝另一头去了。
穆檀眉甩脱了他,进了修道堂刚一坐定,前座的堂长庠莒转过黑亮敦厚的笑脸,一张口还是那个烦不胜烦的话题。
“明日咱们堂里和隔壁在鹤云山约定共办诗会,晌午开膳,未时就能回来。”
穆檀眉一样样拿出笔墨纸砚,慢条斯理地搪塞他。
“明日我家中似乎有事,能否如愿赴约,怕是要等今晚回去问过,才能定准……”
庠莒摸摸脑门,还没说什么,先被左前的另一人抢过话,用一种假作耳语,实则拿捏地正叫四周的同窗座邻,都能听个一字不漏的音量,阴司倒阳地插嘴劝道。
“小穆解元向来自恃不凡,几时肯把精力浪费在咱们这无用的诗会上?堂长与她犯话,小心被人好心当作驴肝肺,暗地里还要怪你挡了道,耽误人家登青云呢……”
庠莒的黑面皮上居然浮起了尴尬之色,他拧拧眉头,想制止那同窗,心里却明白自己这个堂长,实际上就如同他的根基一样虚。
好时能得堂里众人的一二抬举,真到意见相左时,什么都不是。
他羞愧难当地攥着拳,鼻头上甚至沁出一层冷汗,艰难之际却忽然听见他那恩公,竟像是浑然没事一般,轻轻地笑了两声。
庠莒愣住,下意识看她眼睛。
那微微上扬的双眸里笑意分明。
穆檀眉脸上甚至有着新奇,不像在看人,倒像是见了什么新花样似的,明目张胆地扫视着说话那监生的脸。
对面的人张合着嘴,看起来比他还吃惊。
庠莒突然就心放进了肚子里。
那监生被人用视线肆意地逡巡着,很快应了激似的情绪反抗起来,“凭何瞪我!”
穆檀眉记得这个人,其父是外放的知府,留他独自在国子监读书,想是因为家中疏于管教,纵养出了这样的愚性。
她心下摇头,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知府揽辖一地,有了实权当然能滋养荫庇出这样的子嗣,然而到了京中,他那远在天边的父亲,既无盛势,也没了能够托庇他的盘藤根系,偏偏他却适应不来。
这样始终如一的恣意下去,凭他那父亲又能如何呢?
就像此时此刻,他之所以能够在修道堂里逞舌招祸,还不是因为那等六部历事的先机和好处,连落都没能落到他的头上过?
穆檀眉不再看他,笑吟吟地答应下来。
“好,我明日一定去。”
庠莒高兴点头,“若是被家事绊住,迟来一些也不打紧,进山前面的官道上有马车接应。”
两人敲定完毕,被晾在一旁的知府子,脸色一时难堪一时狐疑,忍了半天还是霍然起身!
奈何一步都没能迈出,就被身躯如小山一样魁梧的庠莒,几次不小心挡住,他气怒不已,余光却看见博士抄着手进了学堂,只得怒而作罢。
这般忍耐了一天,好容易下了学,他连号舍都没回,径直到相隔两头的准字号堵人去了。
王盛需人缘好,在准字号的院门前和几个同窗告过别,刚要去寻自家的马车,斜眼那么一瞥——
居然看见一个芽菜身板的监生,一夫当关那般迎风伫立在巷子里,结结实实堵住了准字号的前门。
王盛需跟他说过几次话,关系半熟不熟,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提醒他一句,冬至以后日落即起风,天黑就上冻,小心伤风一类的嘱咐。
没想到那哥们见着自己,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梗着脖子就是一声冷哼。
王盛需当即紧了紧披着的大氅,只当跟他不认识。
他磨蹭着走到最晚,等王家的马车驶离,巷子里已是空无人烟了。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虽然顶着寒风,然而稳操胜券的同窗,终于失去控制地一抖——
随即僵硬地朝着巷子外走去。
不远处的国子监典籍厅里,穆檀眉不紧不慢地还了书,再惯例借走一卷汇辑舆图,这才离了国子监家去。
马车里比起上次休沐乘坐时,额外增改了不少布置。
她的背后,脚下到处都是一片绵软,车室内缕缕暖香,令她舒服地起了惰性,还是靠赶车的刘书那句“陆小姐今晚备下了热锅子”,方才下车成功。
只是热锅子到底没能吃上,穆檀眉回正院沐浴更衣,勉强坚持到绞干发丝,倒进被窝里睡得人事不知了。
次日起来,身体轻盈不少,倒是心虚的厉害。
穆檀眉谁也没叫,自己有条不紊整好仪容,看着日头尚早,趁着陆晚娇起床前乘着马车,拐上了去往鹤云山的官道。
因着上次诗会的遭遇不算好,穆檀眉吸取教训,让辛五和刘书两个汉子,一人赶车,一人从旁骑马随行。
她在车里用了些茶点,马车就逐渐有了细微的颠簸。
穆檀眉心知这是进山了,就干脆撩起帘子,去看外面的地形山势,一通眺望却只见到连绵不尽的大小山包,秀美有余,难见巍势。
连这脚下的山路,都像是被人细细地开凿磨平过,更连野趣也匮乏。
刘书倒是乐见赶车的轻松,“大人,咱们从南到北也去过不少地方了,小的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好走的山路!”
旁边的辛五不爱说话,下意识跟着点头。
穆檀眉闻言一乐,胳膊靠在车窗,干脆探出头来。
“你还挺识货,专供着皇宗国戚,达官显贵走的路,能不是好路吗?就算是天险,只要肯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能给它修平。”
刘书的眉毛立刻塌成了八字,一时百感交集,比他家大人还愁。
反倒是闷了一路的辛五开了口,“京城方圆几十里,有数不清的道观庙宇,为何单单这里香火鼎盛?”
穆檀眉信手从道边探出的树枝上,掐下了一片枯叶,漫不经心地摆弄着。
“天子近前就连神仙都比别处的灵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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