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两人一下子都没了动静,默契的装作没听见。
穆檀眉凝望着与鹤云山交错的另外一座主峰,观其山形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她现处的位置约莫在山之阴面,费劲眼力也就能看个模糊。
这样的小丘陵,她在江南地游学那次见过不知多少。
倒也不算稀奇事。
辛五是个有心人,留意到自家大人兴致乏乏,便催马钻向道左,半柱香的功夫就从林子间徒手抓了只灰兔子出来。
“进山还有一段路程,若是大人觉得枯燥,不妨拿这扑腾东西解解闷。”
那野兔像是刚成年,囤了一身的秋膘,耳朵陷落在辛五铁钳一样的大手里,绝望地悬空蹬动着,时不时激起满背的毛浪。
穆檀眉的目光在它身上停了半晌,那不断挣扎的兔子,居然离奇的忽地镇定下来,像被抽了骨头似的。
她眸光轻动,知道这微不足道的家伙,犹在为了一线生机而假死伪装。
她干脆拿手托着下巴,指尖轻敲着脸,“炖了未免有些残忍,你去腾个竹笼出来,我正好拿它回去送给姐姐赔不是。”
辛五攥着兔耳朵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听到最后怕她改主意似的连忙领命。
很快这灰兔就连着竹笼,被搁在了穆檀眉的脚边。
她弯下腰,轻柔地顺着它脑后的绒毛,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
“辛五,给它起个名字。”
车里冷不丁传来大人的吩咐,辛五一怔,憋了半天颠三倒四地冒出一句,“小灰,鹤云山……不对,就,就叫云鹤吧?”
刘书忍着笑,“除了省事,到底哪里贴切?”
车里的大人反而满意的样子,居然拍了板。
“似皮易,似骨难,是个好名字。”
刘书立刻握着缰绳抱拳道贺,辛五不堪打趣,连一家子刘里这么个排得上号的好脾气,都不是对手落了下风。
这样勾起了话头,两个长随就陪着穆檀眉,聊起了宅里的近期琐事。
先是说在刘家行四的刘兔,最近在跟着辛五学拳脚,不过师傅本就是二把刀,多亏了徒弟悟性好,居然也小有成果起来。
穆檀眉就想起那个和刘虎是双生的瘦弱男孩,没想到在武学上有些天赋,她略作沉吟,索性道:“晚些时候你招一两个护院回来,年龄大些也无妨,只要经验丰富,性情沉稳,能给你们几个指点一二。”
刘书惊了一跳,刚想摆手说使不得,转念明白大人的性子,感动不已地道谢领命。
提起家里的仆婢,自然而然就转到了留守青州的吕妈妈身上,穆檀眉算算时辰,对方安排好了小院的一应布置,冬至过后就启程进京。
虽说不是轻装简行,但经过了这么些日子,想必不日即可重逢了。
果不其然听刘书说道:“从前日起,我四弟就去城外等着接应了,要是时候掐得准,说不定在大人返学前,还能见吕妈妈一眼呢。”
这当然是好事情,穆檀眉心道等主管事一归位,别的不说,先能将姐姐从打理庶务,支应人手等琐事里解放出来。
到时陆晚娇单单管着公帐,节省出的时间精力,能任随她的心意去练武,去侍弄花草,或是伙着季稳元真去做什么买卖也行,全看她自己。
主仆三个说是闲聊,实则大多是刘书说话,辛五惜字如金的在旁边跟着点头。
穆檀眉不经意看他两眼,心道自己也不知是什么体质,这样锯了嘴的葫芦,怎么一个两个往自家宅子里扎。
辛五尚且是性格使然,像司延槿那类艰深晦涩,复杂自抑之人,她也没什么办法。
辛五骑着马默默听着,刘书絮絮叨叨的这些家中琐事,心里其实很喜欢。
每当这样的时刻,他总能轻易地察觉到温馨,姐姐也是一样。
他暗自扬起脸,感受清晨山谷中轻凉拂面的微风,视线下意识地望去前方,却是不禁收紧缰绳,愣愣得道:“大人,咱们到了。”
马车“吱”一声停下,穆檀眉揽起帘子顺势看去——
伏蛟般的栈道掩映在错落的层峦之间,被青枝茂叶抱满了的岩壁上松萝互倚,但有风过,掀起松涛阵阵,如云似幻的腾白烟气,便悄然从被摇散了的茂林上端浮现。
穆檀眉怔怔然,半息方道:“我原以为此山名为鹤云,是赞颂哪位先贤‘松形鹤骨’的轩昂之气……居然是这样得名的。”
刘书回过神来,自发的不敢高声,只提醒她道:“大人,有车来接了。”
穆檀眉颌首,留下他们守在原地,独自换乘了马车。
一路缓坡过后,马车停在了一座依山而造,仅被望不见尾的无数栅栏圈围而出的山野豪间。
放眼望去是好大的园庭,却处处是山石树木,花枝扶疏,亭台楼阁,显得此宝地颇有野趣,生动自然。
穆檀眉终于见了庐山真面,忽而心潮澎湃,忽而愀然不乐,末了心里竟是五味杂陈。
许是顾及她是女子,引路的是个双十年纪,巧笑倩兮的丫鬟。
“奴婢泠泉奉主家命令,特意来招待穆大解元!”
“有劳了。”穆檀眉看看她,自然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泠泉姑娘,还未请教你家主尊名?”
泠泉银铃般笑着,回过头来,“还请穆大解元不要见怪,是主家早有嘱咐,只说他与您是旧谊,让奴婢务必要卖个关子。”
两人说话间,居然有一头等人高的皎皎白鹿,气宇轩昂地缓踏而来,全然不怕人的从她俩面前穿行而过。
穆檀眉索性笑笑,被那白鹿吸去目光似的,从容问道:“这就是你们庄子上的祥瑞了?”
泠泉除了刚才的难题,别的都是有问必答。
“都是外人牵强附会,想要讨个好彩头罢了。”她笑着指指山脚深处,“不过在往前走,在山庄的后面植着一大片竹林,那地方像这样的珍禽异兽,至少还有三五十只,穆大解元如果喜欢,等下奴婢领您过去。”
穆檀眉含笑称好,心里却有些意兴阑珊。
自己何时有实力与这样院子的主人成为旧识的?
她怎么不知道?
这泠泉倒是个伶俐人,知道家主这般故弄玄虚,说不得就会引得客人心情不虞,遂后半程时更是乖觉,很知分寸。
特意将穆檀眉安置在邻水的暖阁中小坐,自己绕进院中通禀。
小阁的两侧都有不知源头,流经而过的淳淳溪水,水旁每每间隔不远,皆摆放着矮几和蒲团,旁边钓具,饵料,香瓜甜果乃至薄酒更是不一而足。
真是会享受啊……
穆檀眉暗暗感慨,不想才等了片刻,那机灵的丫鬟泠泉居然去而复返,连笑都有些难以维持,很是不安地道:“实是不凑巧,奴婢进去禀告才发觉主家不在,想必是去前面的诗会了。”
穆檀眉笑意淡淡,只是起身。
“既如此,我去诗会见面也是一样,还更方便些。”
泠泉面色一僵,没想到这穆大解元脾气这般好,被人怠慢亦是不生怒色,心里不免暗自焦虑起来,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把戏演下去。
“前面,前面路有些远,穆大解元毕竟是个姑娘,再接连走过去,怕是要脚疼的。”她越说越顺,不着痕迹地挡在暖阁前,笑劝道:“奴婢方才已经让人速去通传,想是主家闻讯,很快就会赶来。”
“是吗?”穆檀眉不紧不慢地重新坐下,含笑问她:“那要请泠泉姑娘为我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了。”
泠泉福了福身,好错开对方的眼睛,头也不抬地道:“不如就去屋后的竹林,省得穆大解元久等枯燥?”
穆檀眉几乎笑出声,表面却是稍作迟疑。
站在台阶上的丫鬟不自觉地屏息,大气不敢喘似的等着阁内的答案。
几息过去,那头顶的人道了声嗯。
泠泉恍然觉得自己被赦免了,不禁收起了先前的姿态,愈发恭顺地领着穆檀眉,一板一眼进了林地,才骤然松懈下来。
同是岁寒三友,鹤云山上松树长得青郁,竹子更是挺拔。
穆檀眉只听她方才的描述,对此地已经颇具遐想,真正置身其中,方知人间仙境。
许是附近有温泉,眼前开阔的竹林里到处飘绕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暖烟,偶尔能听见呦呦鹿鸣,能从稀薄的白雾中窥见一丝昳丽的羽影。
不论是谁故弄玄虚,至少她亲眼看见了此方至景。
穆檀眉将负在腰后,不时抚过短刀的手松开,这林子虽然虚幻,不过观其地形和疏密,根本藏不了人。
若说是她不小心惊到白鹿发了狂,被撞飞挨踩更可能些。
像是应了她想,念头还没打消,头顶的林梢突然传来一阵“扑簌簌”地嘈杂声,紧接着一双通体雪白无杂毛的大鸟,嬉闹纠缠着滚落下来,临近地面才有些狼狈地拍拍羽翼刹住落地!
穆檀眉怕有羽粉遭殃,下意识闭眼,听到泠泉掩袖偷笑,这才睁开眼睛。
“这是——”
她怔住,声音很轻:“白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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