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一怔,“拿给我看。”
伏月见大人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情绪不好,这才悄悄放下心,摸出信来奉上。
洒金笺上的字迹华逸,情深意切地写满了四五页,字句间时不时慈爱的“昧昧”二字,总给穆檀眉一种差辈的错觉。
落款人名叫夏远徵,也就是她那个只闻其名,不见真容的外祖父。
穆檀眉面无表情地跳过那些家常话,径直去看信尾的邀约,暗想老头子不愧是承袭了门第的人,凭这份脸皮,就绝非寻常人可比拟的。
这十余年间,他能对亡女流落在外的唯一骨血不闻不问,也能一夕之间,誓要续上这段祖孙缘。
属实是个心狠的人。
她屈起食指在信上敲了敲,暗念想必信上这位素未谋面的三舅舅,应当很得夏远徵喜欢了,不然怎么会借着他的调任宴,来演这一出破镜重圆呢?
穆檀眉心里别提有多腻味,她目光直勾勾地停在那句“不日赴任邻省宿迁知县,盼尔赴贺”上,顿了顿,弯弯唇角笑了起来。
当日下午,便有一陆府的小丫鬟,鬼鬼祟祟在小门处与人接了头,欲将一封家书送到陆晚娇手上,谁知才走过二门,就被管事王妈妈截下,送去了正院。
陆顶云难得休沐,窝在太师椅上享受着卫氏的服侍,余光瞄见王妈妈候在门口,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老爷,这眉丫头真是不省心,刚一回来,就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可别给咱家的正经闺秀带坏了……”她趁机上了两句眼药,一边捏肩,一边朝着信上偷瞟了两眼。
陆顶云哼了一声,不以为意的将信扔在桌上,“你懂什么,她这是故意要给我看的。”
卫氏手一顿,“什么事,还要绕这弯子?”
“她中了秀才,自然想再向上爬一爬,因此听取了塾里先生的建议,打算前往江南游学一番。”陆顶云满不在乎的动动肩膀,感受到卫氏重新揉捏起来,才不屑一顾道:“到底是个姑娘,这头一次出远门心里发怯,可不就惦记着拉上小姐妹一道?”
“这怎么合规矩……”卫氏下意识反驳,话刚开了个头,忽然想起过两日带侄女卫圆儿去赴宴一事。
把这瘟神远远送走,才叫便于行事呢!
就急急改了口,“可话说回来,她们是自幼的情分,比亲姐妹也不差几分了。”
陆顶云随意地点点头,心里却有几分赞同。
卫氏说得没错,这没血缘的姐妹,是得用心拢络些。
再则他私扣书信的做法露馅,穆家丫头却不急不躁,还特特写了一封信送到他手上,也算是知趣投诚,态度乖顺了。
外头历练几日,果然比从前知深浅些。
陆顶云心里舒坦,将信纸随手揉了往地上一掷,示意卫氏给他脱去鞋袜,往榻上一懒,鼻腔里哼哼两声。
“那便准了。不过她抛头露面惯了,咱们家晚娇却是正经闺秀,还须乔装身份,方可随行!”
卫氏松了口气,“那妾身这就遣人过去。”
“急什么?”他合上眼皮,“后日再说,借此也磨磨她俩的躁气。”
卫氏沾沾自喜地诶了一声,柔柔地依偎在夫君身边,“老爷英明,那妾身可就躲个懒,先服侍老爷午……”
沉重的呼噜声,凑巧地盖过了她的柔声呢喃,卫氏一呆,背过身怨念地捂住了双耳。
殊不知相隔不远的院子中,陆晚娇命人白日落了门闩,上下十数名丫鬟忙忙碌碌的,协力给自家小姐打点行囊。
“小姐整年出不得门,人都憋坏了,多亏有眉小姐想着,这下好了,您也能出门松散松散!”贴身丫鬟敛了一匣子的钗佩,喜滋滋地要给小姐包起来。
陆晚娇闻言扬眉,“烟芷,我身边你最沉稳,怎么这次也乐得失了分寸?”
她抬指,将屋里小山似的行李堆一圈,烟芷的脸瞬间红透了。
她低着头一边精简包裹,一边不好意思道:“小姐,是奴婢高兴过头了。”
陆晚娇轻轻叹气,拿手托腮,“都怪我这个主子不好,若是我也能像眉儿那样有本事,天地广阔任遨行,也不至于……”
烟芷脸色微变,正待寻个由头将话岔开,外面一小丫鬟轻手轻脚的快步进来。
“小姐,事成了!方才在正院探得的消息,老爷松口,准您乔装同行了!”
一时主仆两个俱是面露喜色,陆晚娇放下心来,“还是眉儿料事如神。”
烟芷忙笑,“眉小姐自幼受小姐关照,近朱者赤,自然厉害!”
这本是奉承,岂料对方一下拉了脸色,横眉冷笑问她,“如何?你觉得我见不得人好,气嫉她了?”
烟芷吓得膝盖发软,“咚”的伏身跪下,带了哭腔,“怎会如此!小姐和眉小姐形同手足,奴婢伺候小姐这些年,一心盼着小姐好,岂会鼓唇弄舌,离间亲情呢!”
头顶的人却没立刻应声,半晌,才沉默地拍了拍她。
“是我的错。”
陆晚娇语气有些艰涩,“我虽非嫉妒,却也是另有所图。”
“小,小姐?”
“随着我年纪一日日大,及笄,结亲、生子都成了眼前之事,往后的余生,如同被判了极刑,就连这仅剩的好日子,也像催命鬼般压得我浑身发麻。”
她喘下一口气,平静道:“兴许我是要疯了。”
烟芷脸色煞白,迷茫地喃喃,“怎么会,小姐是官家独女,仙人之姿,日后纵然招赘,亦是毋庸置疑的好姻缘,旁人家的姑娘都羡慕不来呢……”
“好姻缘?”陆晚娇蔑然一笑。
她密织的睫毛因心虚而急颤几下,随即似带憾意地避开了眼,“是我私心妄想,暗暗对她有了万里之望,指着她能理解我,撑扶我,能早日蟾宫折桂,处尊居显。
“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压过我爹,把我救出这座牢房。”
陆晚娇仿佛没觉出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犹自忍着泪眼道:“我偷偷把命运背负在她身上,她还浑然不知,全心全意的对我好。
“烟芷,我知道不该这样,我只是等不及了。”
烟芷心里实在害怕,比起小姐对眉小姐的隐瞒,她更怕隔墙有耳,如若被谁听了去,传入老爷和夫人耳……不,万一被哪个多嘴嚼舌的东西学出府外,那她家小姐还有的活吗!
她虽不懂究竟是什么,催生出了小姐忤逆不孝的心思,但烟芷没有丝毫犹豫,她飞快膝行两步爬起身,不顾僭越,抱住了小姐,咬着牙哽咽道:“小姐定会得偿所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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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内管事陆妈妈特来传话。
陆顶云免了闺女请安,着她专心收整行囊,趁着天色昏暗时与穆檀眉汇合。
戌时三刻,丫鬟打扮的陆晚娇只带了烟芷,并一个小包袱,悄然迈进了穆宅的大门。
“陆小姐您来了!”
吕妈妈笑着接过包袱,热络的将人往正屋里迎,“大人晚膳都没用,就等着您来了一起呢!”
陆晚娇莞尔一笑,“她在书房用功呢吧?”
“正是呢!大人这两日都在研习一本什么兵书,奴婢也不太懂,只觉得内容深奥,连大人也需废寝忘食呢。”
陆晚娇来了兴趣,没有推门而入,折身凑到了书房窗前,隔着撑起的窗檐往里瞧。
室内烛火挑得通明,晃得她耳垂上轻简的翠饰阵阵发着亮,这是穆檀眉的习惯,从前在知州府里也是这般,那时候她日日叮嘱自己不许省力偷光,怕毁了眼。
陆晚娇微微屏息,忽地身子没骨头似的压在窗上,手指纤柔的向前一探,那卷兵书瞬间就被她抽了出来。
手中忽而空空如也,穆檀眉怔了怔,微微叹气,推桌起身。
“姐姐,你好歹招呼一声,给我够呛吓出病来。”
陆晚娇转身背靠着,哗啦啦地翻过几页,扬手将兵书重新扔了进来,见穆檀眉一把接过,细细放在案头,便轻哼了一声进门。
“什么粗人玩意儿,我可告诉你啊,这些排兵布阵的册子,毕竟不是正道,你如今该专心举业,才是……”
正说着,见对方从善如流地举起两本翻旧了的策论注解,这才撇撇嘴,算是肯揭过这一茬。
穆檀眉这才来得及仔细看她,不免奇怪,“你这是什么打扮?”
陆晚娇一身轻装,大大方方的占了她的圈椅,正举起手拆头上的螺髻。
“是烟芷的衣裳,我穿着好不好看?”
穆檀眉点点头,“倒是合身。”
陆晚娇立刻笑了,“可惜我若日日穿得这么素净,只怕卫氏嘴都笑歪了,白省下的银子,又能多贴补卫氏兄妹两个。”
穆檀眉跟着笑,“不过是散碎银子,你不相信卫夫人,总该信任陆大人才是。”
陆晚娇本要冷脸,继而回过味儿来,不屑地哧了一声,“有他把着,陆家基业自是旁落不到别人手中去,可这跟我又有何干系?”
如此反应,穆檀眉即知她又想到了那日后的择赘,和没影的儿孙辈一事上去了。
只这话陆顶云从未提过,众人虽则心照不宣,可同样无处反驳他的盘算。
陆晚娇憋着气,穆檀眉一边帮她理头发,一边心下琢磨。
总觉得姐姐在姻缘一事上,与她算得殊途同归,一样身不由己。
相较下来,她还不及姐姐,至少这头是亲爹把控,多少留有几分父母心在,可她的婚事却被握在皇帝掌中,无异于一颗隐雷,随时会将她炸得粉碎。
偏她当初没得选。
穆檀眉眸色转淡,脑海里倏地想起一个人,又觉得自己不必为此惶惶,想那人为了寻仇,自愿搭上平生一切,不比自己舍得?
为偿所愿付出的应是圆满,绝不叫可怜。
陆晚娇披散着一头顺发,趴在穆檀眉的引枕上,似睡非睡的闷闷道:“明日我们就要南下了,你说我该不该抛头露面?或者就带个帷帽遮住脸?”
穆檀眉困得声音都含糊了,“陆大人山高水远的……你想如何就如何。”
“你说的是,或许我就和烟芷扮成一般,走行方便。”她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把身边的人一下子惊醒。
穆檀眉撑坐起身,踌躇着看向她,半晌,试探道:“姐姐?你该不会途中扔下我,消失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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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田万顷,墨云遮天。”
马车行驶在无尽的稻田间,陆晚娇坐在前室摇晃着脚,反复地啧啧道:“你还说此地好风光呢,就这日头一压,什么都看不见!”
穆檀眉赶忙从她手中接过缰绳,笑道:“乌云蔽日也算别样好看,再说了,你这一路跟着刘书学会了驾车,还叫没有收获?”
丫鬟刘虎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忙给主子帮腔,“陆小姐别生气,如今进了雨季,自咱们出门算起,还没碰上几个艳阳天,大人也着急没让您看见好景象呢!”
陆晚娇就笑着回手去捏她的丫髻,“数你嘴甜!不枉我当初一心选中你。”
刘书见自家妹子得主子们喜欢,心里也是高兴,就翻上车从大人手中接过缰绳,劝了起来。
“怕是马上要下雨,咱们离宿迁只有十里了,不如您二位进车里避一避,小的也好提个速,快些赶进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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