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看向她,卫圆儿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急切和坚持。
这份与卫氏迥异的态度,几乎取悦了她。
聪明人总是想得多,她不怕卫圆儿得陇望蜀,疑心不定,只会怕她因为在和陆蛟的婚事上侥幸得逞,而变得安时处顺,失去了警惕。
穆檀眉不为所动,“是要问你。”
卫圆儿定了定神,心知她此番问罪,定是早把自己和卫家背地里的往来掌握于心。
不仅如此,还非得是因为此事,而惹出了什么乱子。
不然以她一贯事不关己就冷眼旁观的作风,才不会亲自投身局中。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始终不明白隐患所在,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难道是?
卫圆儿的声音渐渐变小,“昨日……昨日下值后,姑母撞见姑丈独坐书房读信。”
卫氏一咬牙,“是我亲眼所见,那信上写着三皇子的名讳!”
“既已闭门,为何会让你撞见?”
卫氏一愣,是啊?
穆檀眉没理会她,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床上堆满的层层红纱上,凝思起来。
就这么凑巧?
如今能够“自由”出入陆府之人不在少数,甚至连她自己都包括在内。
卫氏为了圆谎,突然要请她来,陆顶云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他想让自己扮演什么角色?
见证者?
穆檀眉越想越觉得心里发虚,以她对陆顶云的了解,此人为了达成目的,向来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她收回目光,不再犹豫,霍然起身。
“走,去书房看看。”
卫氏闻言心中一紧,陆顶云的书房从来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可眼下发号施令的人,似是在为卫家出头。
况且她对那信中密谈也着实好奇。
卫圆儿却果断多了,“姑母去守垂花门,我替你在书房外放风。”
人多眼杂,这府邸毕竟姓陆。
穆檀眉回身看她一眼,默许了。
一行人刚出了院子,卫氏便换上了和柔的笑脸,不自然地搭话道:“上次来的匆忙,你都没来得及四下好好看过,今天难得有机会,我就和你表妹带你到处转转。”
卫圆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余光瞄见路旁的一个小丫鬟,闻声不着痕迹的掉了头,往正院的方向走去,心里暗暗叫苦。
这下垂花门也不必守了。
穆檀眉反而是雷打不动,心道若换成旁人,这叫做浮于表面,败露了痕迹。
放在卫氏身上,却是怎么拙劣怎么好。
她淡淡一笑,推诿道:“我晌午还有事,恐怕没……”
卫氏着急地打断她,“就须臾功夫,耽误不了!”
穆檀眉不说话了,看着卫氏煞费苦心地带着她七拐八拐,最终拐进了书房。
书房外除了一个扫洒的小厮,安静地像是被人清过场。
卫氏却毫无察觉地迈步进去,三两句将人打发支走了。
卫圆儿的脸色一变,心恨是自己大意了。
她怎么就一叶障目,当真以为凭她这藏不住事的姑母,能与陆顶云斡旋?
她勉强笑笑,“解元稍坐,我这就去取信。”
卫氏却忽地聪明起来,担忧地问:“若是他已经烧了信,房中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咱们又该如何?”
卫圆儿的笑更难堪了。
“不必欲盖弥彰。”
穆檀眉将书房紧闭的门推开,这里相比她上次来时没变模样。
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重重书山,卫氏蹑手蹑脚地翻了半晌,好容易从一卷经义中找到了那封夹藏着的皇子信。
穆檀眉见她紧锁着眉,读得急不可耐,心里暗暗道这么一看,卫氏居然算是她的福星。
陆顶云猫捉耗子似的逗弄卫氏,连带着借机将整个卫家诱入了陷阱里。
顺势还想拽她下水。
只可惜事分两面。
任陆顶云算无遗策,也想不到自己此次究竟为何而来。
她将眼前的抽屉拉开,里面摞着数本纸页泛黄了的账册,她不经意地捏起其中一册,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心里已然掀起滔天骇浪。
卫圆儿静静地坐在一旁,视线片刻都不敢从穆檀眉的身上离开。
对方似乎对陆顶云结交皇子一事,并不真感兴趣,除了刚找到信笺时抬了抬眼皮,之后就自顾自地在书架前徘徊,偶尔地抽阅着书籍打发时间。
这让卫圆儿感到了迷惑。
她不相信对方平白无故的襄助,却同样看不清穆檀眉的意图。
“圆儿!”
卫氏的眼中带着盛烈的情绪,将信递给她,“三皇子亲自许了莫大的好处,他已投党!”
卫圆儿回神,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细白的手先一步截走了信。
穆檀眉压根没管内容上是如何胡诌的,只去验看那殷红的印戳。
“奇了。”
她自言自语道。
这印竟然是真的。
-
穆檀眉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细想白日的见闻。
在辨出私印的真伪之前,她所设想的是陆顶云在唱独角戏,要利用卫家伸手太长这一关键,让其引火烧身。
可是要烧到谁的身上?
她心里浮起一个名号。
三皇子。
陆顶云日日为三皇子奔走营私,让旁人只以为他是三皇子党,怎会知道他另有其主。
只是那私印,实在有些解释不通。
穆檀眉心里憋着一股劲,干脆翻身坐起,纵是二人真有勾结,三皇子也不该如此粗心大意,在万般结局之前,将这么明显且致命的把柄落在他人手中。
她重新点起蜡烛,坐回案前,草草磨了墨,凭着比对记忆,一笔一划地复刻出了那个熟悉的“勖”字。
偏偏在济州城外,自己亲眼见过那一枚印……
她将纸燃尽,陷入沉思。
这等铁证,三皇子实属不该。
穆檀眉心里五味杂陈,陆顶云就像是烂泥中的泥鳅,永远能在被人制钳的最后一刻,滑不留手地脱身离险。
不论他现今的阵营有几分真,有了三皇子这颗大树倚仗,她再想对付陆顶云,势必要平添许多忌惮,愈发地束手束脚。
穆檀眉移开床板,将陆晚娇留下的手抄账本取了出来。
好在福祸相依,至少这一趟陆府没有白去。
她飞快地将账册翻至最末一页,将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繁杂数字,按照日期先后,隐晦地誊录在草纸上。
这一次,她没有立即烧掉,反而执笔在每笔惊人的巨数前空缺着的去处上,补全了那关键的一字。
这些银钱的去处偶有不同,可绝大部分流向了一个共同的名字——
林央。
此人究竟是谁?
穆檀眉心里的疑云久久不散,回程时她几乎是绞尽脑汁,试图从陆顶云的人际中抓住此人的身份。
可这名字着实陌生,让她毫无印象。
林央,林央……
穆檀眉的笔尖烦躁地点在字上,很快晕散的墨渍污染了大片纸张,她盯着被侵吞的字迹,只觉就如思绪中一样在雾里看花。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十几年前锦绣前程的陆顶云,自愿吃下这笔哑巴亏,替他敛财无数,冒险供奉。
乃至事到如今,他仍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或许是她毕竟隔着亲缘,对陆顶云的过往不够了解,换做陆晚娇,甚至是陆蛟……
穆檀眉忽地一怔,下一瞬几乎气笑了。
陆蛟!她怎么就忘了,陆顶云这个故作聪明的小习惯!
既然陆蛟之名,都能被他故弄玄虚的化名成什么吴金鳞,那么林央二字,同样可能被拆分做——
杨荣英!
她的指尖因为激动和悚然的情绪交织,而突然地发麻发颤。
穆檀眉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下。
这个曾一时风光无两,后在大皇子死后,彻底败出朝权中心的前太子太傅的名号,居然出现在了陆顶云的旧账本上。
她竭力稳住心绪,只觉得诡异。
陆顶云比她认知中的还能折腾,当年最动天惊地,改变了国朝命脉走向的两状顶级要案,皆有他的身影干涉其中。
她压抑住心底隐隐的兴奋,按照时间线的先后发展,将陆顶云的涉及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的记在纸上。
首当其冲的,应是他向杨太傅的巨额输送;
其次,就该是用陆晚娇狸猫换子一事;
至于后头发生的九边叛乱,以及她家的灭门案,瞧着反倒像是与前头两桩,实无瓜葛的意外……
穆檀眉眸光微闪,静静地梵烧殆尽,将冷灰一点儿不剩的埋进盆栽土里。
司延槿曾提起,太子镇守金山关的三年间,杨荣英始终伴驾身侧,和她爹是同城为官过的。
只不过杨太傅与陆顶云授任边官的经历,差着不少时间,两人并未见过面。
眼下看不到关联无妨,等她伺机亲自去一趟杨府,自然就有进展了。
穆檀眉绷着脸,暗道这北地第一关隘金山关,倒愈发像是鬼门关了。
好似所有牵累之人,不论过去了多少载,都得像鬼打墙一般被死死关在里面。
够不吉利的。
只是这么一来,她之前机缘巧合下和王为墩的结识,倘若传入陆顶云的耳中,怕是反而要因为他心里有鬼,而误打误撞地猜到正处。
那就坏事了。
她站起身,慢慢洗去手上溅蹭到的残墨,心想济州杨家肯定是要去的,王为墩是杨荣英的亲外孙,借他之名登门拜访,也是最顺理成章的。
唯一的顾忌,还是陆顶云。
……那就得找个让陆顶云自顾不暇,没空管她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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