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一路做贼似地抄小路回到了凌岩峰,刚推开门就被一股直冲天灵的香气扑了满面。
楚栖拿着一本书坐在桌前,面对满桌佳肴如如不动,听到门外的动静抬起头来。
“回来了?”楚栖眉眼含笑地放下手上书册,拍了拍大腿示意林清坐下。
林清浑身一紧,假装没看到楚栖的念想,坐到桌的另一面。
他扫了眼摆布妥当的菜品,微微皱眉。
“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撤掉一些吧!别浪费了。”
“不急。”楚栖将筷子分了三份:“今晚有人回来吃饭,正好让你见上一见。”
“有人,回来,吃饭?”林清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着,低眉思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儿子吗?”
楚栖低眉浅笑,声音柔和得像酿了一百年的醇酒:“怎么猜出来的?”
“能回竹篁里吃饭的,除了血亲,还能有谁?”林清将“回”字念得极重。
楚栖探究的目光在林清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探身过,牵着人的手细细抚摸:“紧张吗?”
“不紧张。”林清的牙尖微微打着颤:“我是长辈,有什么好紧张的。”
楚栖含笑没点破:“丑媳妇也要见儿子,今日难得齐聚,早些见一见也好的,你们之间可以趁此机会多培养培养感情。”
这句话槽点太多,林清一时挑不出应该反驳哪个。
他咬牙:“既然楚长老觉得林清丑,为何还要与我结为道侣?难道不觉得带在身边丢人吗?”
楚栖意识到自己顺口说错了话,紧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半跪在了林清脚边,仰头道:“是我顺口了,卿卿莫怪。在我眼里,卿卿是这个世上最美的人。”
林清哼笑一声,满脸写着不信:“你上一任道侣还是世间唯一绝色呢!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楚长老满嘴谎言?”
“没骗你!”楚栖上半身都快倾倒林清怀里了:“你真的是,都是。”
林清猜想到楚栖又要说什么自己就是他前道侣的鬼话了,当即打断了他的款款深情,抬手抵上他要贴过来的额头:“回去坐着,若是让你儿子撞见了,像什么话!”
“我撞见了!”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清慌得将楚栖一推,紧忙站起来转过身,看向斜倚在门框的黑衣人。
“站没站相!”楚栖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看向来人皱着眉喝了一声。
来人目若点漆眉若弦月,长了一张和楚栖八分像的脸,一身气度却不尽相同。若说楚栖是清贵端庄的神明,来人就是生长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妖冶危险,阴气森森。
林清看向楚栖,惊怒交加。
[你怎么把好好的一个儿子养成了这样?]
楚栖无辜回望。
[我一直有在好好教啊!我怎么知道他会变成这样!]
林清收回了目光,内心一番天人争斗后鼓起勇气招呼道:“怎么这个点才回来?楚长老等你很久了,来吃饭吧!”
楚念安没有回答,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清,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破绽。
林清被楚念安看着发怵。
奇怪,说是怵,但又并非源于惧怕,反倒像某种莫名其妙的心虚与歉疚。
楚念安的眼神太奇怪了。
按照林清的推演,此时的楚念安应该盯着一脸挑衅和不屑,满怀敌意地看着他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后娘,傲然冷笑一声,并在心里默默盘算好:如何怎么悄无声息地杀了这个替身,好给他亲娘一个交代。
然而楚念安一身阴邪气息并未遮蔽住脸上露出的震惊与悲伤,那朵站在眼前的小彼岸花仿佛是只被主人抛弃多年的小宠,眼神里的哀怨和诉苦藏也藏不住。
林清被楚念安那无尽幽怨的眼光吓得走不动道,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哪天意识混沌时做过负心汉,而对象恰巧是现在的这位继子。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撞大邪了!
楚念安似乎察觉到林清在害怕,失望得蕴了一汪眼泪。他突然双膝跪地,在白玉砖上磕出了令人胆寒的声音。
“砰砰”两声,楚念安很用力砸了几个响头:“孩儿念安,拜见爹爹。”
林清魂都吓飞了,他飞身过去将楚念安扶起,看着眼前这朵娇贵的彼岸花把头都磕破了,手比脑子快先一步超越了心疼抚上伤口。
“疼不疼?”
温柔的声音在楚念安面前响起,把人委屈得狂点头。
林清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从一个窟窿里跳进了另外一个窟窿。只不过前一个窟窿刀光杂剑影,后一个窟窿锦玉作温床。
楚栖不是正常人,带出来的儿子楚念安也是个有病的。他理所应当对病人宽容一些。
林清领着楚念安落座桌前,不断往孩子碗里夹着菜,语气慈爱道:“这可是你父亲亲手做的,你多吃一些。”
“从今往后我要和你父亲共度余生了,你不介意吧?”
“我也没给人当过娘什么的,你喊我爹爹也不是不行,但我若做的不好了,你尽管与我说我会改,就是犯错得严重了可以不可以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
楚念安看着碗里的菜越来也多,面前的人仍在下箸如飞碎碎念,脸色古怪地看向楚栖。
楚栖假装没看到,拍了儿子一下:“你爹爹给你夹那么多还不赶紧吃!谢了没!”
林清瞧见立刻“啧”了一声:“人家都什么年纪了,比我还大,你怎么能当面打孩子呢!”
“谢谢爹爹,我自己来就好。”楚念安夹在二人中间强撑着端起笑容,欲哭无泪。
这一顿饭把楚念安撑得不像样,趁着林清去洗漱时,终于忍不住满腹委屈,朝楚栖悲鸣一声;“父亲!爹爹他不认得我了!”
楚栖悠悠长叹,清洗着因林清投喂过度而被楚念安一扫而空的碗碟,道:“你爹换了个新壳子,没了记忆。以后记得,别在他面前提起我前道侣、你亲爹的事情。”
“可是!他不就是我亲爹吗!”楚念安快崩溃了。
“哦,他不认。”楚栖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
楚念安顿时变成了落魄如鸡的凤凰:“那爹爹不会再恢复记忆了吗?”
楚栖身形一顿,严肃跟儿子打起了商量:“你爹若是恢复不了记忆,不见得是件坏事。”
“为什么!”楚念安不理解。
“你爹上辈子活得太苦。”楚栖负手站在窗边,满身寂寥。
“有些记忆负重如山,若想起来的代价是余生苦痛,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
楚栖说完后,回过身把楚念安身上斗篷一扯:“跟你说了多少次衣服要常换洗,聋的?我和你爹以前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自己可以洗......”楚念安虚弱开口,话未说完,就被楚栖用净尘诀里里外外洗了三次扔回来的斗篷砸了满怀。
“回去吧!”楚栖毫不客气地赶人:“别熬夜听见没?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楚念安抱着斗篷,小声问道:“那您呢?”
楚栖关门:“我要训练你爹。”
楚念安:“......”
——
楚栖洗漱后换了一件新做的寝衣回到内室,抱住了侧卧在榻上的人。
“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吗?”
林清累了一天,刚迷迷糊糊睡得清浅就被楚栖吵醒,于是半睁着眼道:“还好,就是下山晚了,等得久些。”
楚栖捏了捏林清的耳垂:“明天试炼,也不知道是躲飞刃还是独木桥,我担心你。”
这段时间被楚栖拼老命逮着训练这两项入门考试的林清反倒舒坦,他懒着骨头,翻身滚进楚栖的怀抱:“很危险吗?”
“还好。”楚栖稳稳将人接住:“只是幻境,不会伤及性命的,你只要保持心境安稳,不被影响就好。”
林清半梦半醒地问:“幻境里还会有影响心境的东西吗?”
“有的。”楚栖将姿势改为了平躺,眉眼旖旎地看向林清:“飞刃行踪不定,且会根据人的心境改变速度。独木桥底下是翻腾的烈焰,心生恐惧的人往往会被恐惧吞噬。”
“这么可怕?”听楚栖这么一说,林清彻底清醒过来。
“试炼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人心。有些人为了名次故意使绊子,为了名额残害对手。只有心志坚定,身心灵巧之人方能平安渡过。”
林清沉默,保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说话。
楚栖看出了对方的顾虑,安抚道:“你就当是一场经验之谈。长风道秘境也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咱们再修炼个五十年,届时你想去哪里历练就去哪里,什么大小秘境随便闯,还不需要跟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去争那么点低阶资源呢!”
林清被哄笑了。
他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楚念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楚栖思索了一下,认真道:“挺努力的,也虚心。就是性格内向执拗,认准的事绝不回头。我养他几百年,也不见得原意与我分享什么,或许是我平常太严厉了吧?”
林清斜睨楚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严厉,他才刚回来,你就在我面前教训人,孩子不要脸面吗?”
“我没有经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孩子已经六岁了,他虽然不怕我,但到底也过了最依赖人的年纪。”楚栖提起楚念安来满是遗憾:“我只能学着我师尊当年带我的细节去养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孩子养得满腹心事不爱说话了。明明我和大师兄都不是这样的。”
“你和江师兄很爱找师尊吗?”林清好奇侧头听着。
“也不是。”楚栖想了想:“我和大师兄都是男儿,身为天乾,实在做不出小鸟依人的样子。”
林清的目光瞬间变得悠长。
“是么?”
楚栖难得心虚地摸着鼻子:“但平日下山历练时若是遇到什么事,还是会如实和师尊禀报的。”
林清在被褥里拱了拱,闷声道:“你肯定漏了什么细节,长宥仙尊绝不可能这么教你。”
楚栖还想说什么话时,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侧头回望,林清早已捂着被子沉沉睡去。
楚栖笑叹,在林清的额间落了个吻,哑着嗓子极轻地道了声:“晚安,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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