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主府,仆从将徐复祯引入逸雪阁。一个身着绿衣的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过来迎了她入内,笑着道:“是徐姑娘罢?公主命我在此候着你。”
徐复祯与她见了礼,那少女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她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孙女,与文康公主是嫡亲的姑表姐妹,闺名叫作周佩筠。
周佩筠告诉她,一年前公主出降,取其书房之名“逸雪阁”来招纳京中有才识的贵族女子为其出谋论政。公主说过,女子的才智未必亚于男人,只是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若有,便自逸雪阁始。
可惜能入公主眼的人极少,便是加上徐复祯,也统共不过一只手能数过来。
纵使徐复祯此行是带着戒备而来,听得周佩筠之言,亦不免敬佩起文康公主的见识和气度来。
婢女烧了茶奉上来,浅金色的茶汤,入口清冽回甘,是春分时节采的蒙山玉叶。
周佩筠道:“公主今日有客,徐姑娘不若等上些时候,待公主得了空自会传召姑娘。”
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徐复祯点头谢过她,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周姑娘既已说了逸雪阁少有人进,可却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简单跟她说了一下逸雪阁之事,便自顾走开了。
或许是那周姑娘生性淡漠。徐复祯压下心头的异样,小口啜饮着茶汤,四下打量起逸雪阁的陈设来。
书房的陈设多与主人性情有关。秦萧好风雅,所以书房名为闲风斋,前后遍栽紫竹,内里陈设也以简洁雅致为主。
而文康公主的书房名为逸雪阁,建于二层楼阁之上,倒颇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室内不悬画作,倒是挂着公主亲提的“琼楼瑞雪”四个字,落笔飘逸张扬,恣意畅然。
书架上叠放着的书籍多是国史与经书,有不少她都曾在闲风斋读过。书案上却凌乱堆叠着笔墨等物,虽凌乱却无狼藉之感,倒颇有飘逸洒脱之风。
恰合了文康公主不拘小节又张扬的个性。与寻常礼教规训出来的高门淑女简直大相庭径。
徐复祯心中对文康公主好感陡生。
她突然想到周佩筠说公主今日有客。
她的客,是霍巡么?
霍巡应该还不知道她被召进了公主府。如果他知道,会作何反应呢?她觉得他一定会设法让她脱离逸雪阁。从这点上看,他倒是和姑母如出一辙——总想把她网罗在羽翼下,好像这样她就能避开风雨。
可是她现在觉得,有些风雨靠别人是避不开的。她永远忘不了,在建兴元年七月那场下了月余的暴雨里,没有人庇护的她含恨命断黄泉。
徐复祯仰头将茶水饮尽,微微温凉的茶水竟品出了一分苦涩。
这时周佩筠走了进来:“徐姑娘,公主会完客了,请随我来。”
徐复祯依言起身跟随其后,出了逸雪阁开始往内院走。穿过几道回廊,她心中却渐生疑窦:公主要见她,为什么把她往内院引,不怕撞上刚会完面的客人吗?她现在明面上还是秦萧的未婚妻,文康公主就不怕她勾连成王的事被她撞破,还是说公主就是故意为之,好拿住她的把柄来要挟秦萧?
徐复祯心里微微一沉,脚步也跟着迟滞起来。
周佩筠似是发觉了她的犹疑,回身微笑道:“徐姑娘,怎么了?”
“我们这是去哪?”
“去内堂,公主在那等你呢。”
说罢周佩筠便转过了头去,可徐复祯仍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在。
她心中疑虑更甚,只好不动声色地跟在周佩筠身后。
转过一座假山,徐复祯猛地认出来:这是她初次来公主府误入的假山。直觉告诉她,再往内走便是公主府的军机禁地了。可是周佩筠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旧引着她往里头走。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徐复祯只得暗暗记下行经的路线。转过一处连廊,周佩筠忽然停下了脚步。
迎着徐复祯疑惑的眼神,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徐姑娘,我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
“那我陪你去净房吧。”徐复祯打定主意半步不离周佩筠。
周佩筠连忙摆手:“公主传召徐姑娘呢,哪有让公主等着的道理?左右这里离内堂也不远了,你走到连廊尽头往左转,中间悬着‘桑榆堂’匾额的那间屋子就是了。我先去净房了,你赶紧过去,莫让公主久等。”
说罢,竟是怕她跟上似的转身疾步走开。
徐复祯只好往周佩筠说的路线看去,那连廊百步左右即可走到尽头,阑干掩映之间似可见到屋宇联结的飞檐。
她往前走了十数步却没有见到一个仆从,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处乃是公主府东院,文康公主处理政务的地方。便是逸雪阁的女谋士们,未得公主允准也不可轻易踏足。
连廊尽头往左的桑榆堂内,门扉尽掩。
文康公主安坐上首,正跟她的客人谋议计策。
“从工部传来的密信,虞衡司已经在暗查泸州、阆州、遂州三地输送上来的铁器。跟万州作院一样,十无一好。若是呈到圣上面前,只怕又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文康公主道:“父皇现下还病着呢。我看还是先压一压,不要让他那么早知道的好,我们也好趁机从中多捞点好处。介陵,你觉得呢?”
霍巡端坐在文康公主左侧,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听到文康公主的询问,这才说道:“我反而觉得是时候让圣上知道了。在不牵涉兴元府的前提下闹得越大越好,如此圣上才会下决心派遣钦差前去彻查,我们才有破局的机会。”
文康公主闻言立刻道:“我可以帮你们,但是这个钦差必须由我的人来当。”
霍巡不置可否:“殿下想要当钦差,自然不会有人拦着。”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拿到了钦差,那这案子怎么结就是她说了算,蜀地的三大铁矿也自然落入了她的掌控。至于成王,他已起了谋乱之心,到时自然是留不得了。
她胸有成竹地往后一靠,余光便瞥见外头有人影晃动,她立刻喝道:“什么人!”
堂内众人循声往门外看去,透过隔扇门的菱花隐隐可见外头绰约的人影。
霍巡心中蓦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慢……”
他的话还未出口,候在内堂暗处的两名仆从已如闪电般蹿出,打开隔扇门将外头的人按了进来。
是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水绿色的锦缎衣裙,猝不及防地被拉进堂前跪伏在地毯上,即使有些狼狈,仍不难看出是个身份高贵的女郎。
霍巡心中一松,拿过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真是奇怪,刚刚那一瞬间他为什么会想到他的姑娘呢?
“佩筠!”文康公主眼前一黑,“怎么是你?”
周佩筠猝不及防被抓进内堂,听到文康公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环顾堂前诸人一眼,颤声开口:“徐姑娘呢?”
霍巡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修长的指节因紧攥而微微发白起来。
他的目光移向了文康公主。
文康公主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周佩筠的嘴。
徐姑娘呢?这话不是该由她来问吗?误闯桑榆堂被她抓个正着的人不该是秦萧的未婚妻、徐姑娘吗?为什么变成了周佩筠?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怎么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堂前嚷出来?
文康公主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让人把周佩筠拉了下去。
接下来她也无心计议,草草结束了商议。待送走诸人,她立刻起身走到内室,周佩筠正惶然地立在一旁。
文康公主甩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过后,周佩筠白皙的脸庞立刻浮起一道红印。她不敢喊痛,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徐姑娘人呢?”文康公主冷冷开口。
周佩筠带着哭腔道:“殿下,我是照着你的吩咐把她往内堂引,为免落人把柄,没有直接把她带进来,而是在外头廊下给她指的路。后来,后来我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有个婢子过来跟我说,‘事情办成了,公主让我过去’,我估摸着她也进去有一段时间了,以为真是公主的传召,我就过去了。”
“没用的东西!”文康公主怒道,“你就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我交代你办事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要你过去的话?”
“没有……”周佩筠嗫嚅着,膝行上前抱住文康公主的腿,“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大,非但没有进去,还敢假传公主的旨意,呜呜呜!”
文康公主眉头微微一皱,道:“她当真让那婢子说了‘事情办成了,公主让你过去’这句话?”
“千真万确!”周佩筠哭道,“倘若没有这句话,我怎敢擅闯内堂?”
文康公主冷笑道:“看来这个徐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啊。她现在在哪?”
周佩筠战战兢兢道:“我刚才已经遣人去找了。”
不多时,仆人前来回禀:“徐姑娘说她迷了路,现下已回到了逸雪阁等候公主。”
周佩筠恨恨咬牙:真迷了路还能回到逸雪阁?
文康公主已经拂袖起身,她连忙跟了上去。
徐复祯在逸雪阁等文康公主过来兴师问罪。
擅闯军机要处和让公主久等的罪名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再者,擅闯内堂这种事可轻可重,不过是文康公主一句话的事罢了。所以她将计就计让周佩筠过去,为的就是给文康公主表个态:她们的谋算她已全然知晓。
有时候一昧服软只会让对手不屑一顾;露出锋芒,反而会让对手正视起来——这样,她才有跟文康公主谈判的筹码。
室内的帘子掀开,带起了一阵冷风,文康公主大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卑不亢地起身朝她行礼:“见过殿下。”
文康公主的眼神直直看着她。
徐复祯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自若如常,丝毫不提方才的事。
“好,好。好!”文康公主连声道,“徐姑娘,我真是小看你了。”
徐复祯抬眸看她,声音和顺地说道:“复祯愚钝,不解殿下何意。”
文康公主冷冷一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徐姑娘,这里就你我二人,就没必要勾心斗角地兜圈子了吧?”
徐复祯柔婉一笑,道:“殿下行事光明磊落,复祯邯郸学步,让殿下见笑了。”
文康公主森然道:“对,我承认我是要拿住你的把柄来拉拢秦宗之。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还是第一个敢反过来算计我的人。”
徐复祯幽幽叹息道:“我倒是很失望。未入此间时,原以为公主是天下巾帼之首,更听闻逸雪阁是给女子施展才干之处,没想到原来只是打着个噱头拉拢朝臣罢了。既然明月照沟渠,那这逸雪阁我是来错了。”
文康公主这般自傲的人怎听得这样的话?
她立刻冷冷道:“你的定论恐怕下得太早了吧。逸雪阁里的当然是全天下才智最顶尖的女子。不过你只是一枚拉拢秦宗之的棋子,又怎配见到真正的逸雪阁风采呢?”
徐复祯接道:“那公主又怎知我配当一枚棋子,而不是助公主谋定天下的掌棋人呢?”
文康公主不说话了,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她。
徐复祯坦然接受她的审视。
她虽自认不是才智卓绝之人,可好歹知晓前世的大事。如若能借着公主的手报了前世的仇,她未尝不能帮公主躲避前世的灭顶之灾。
很公平的交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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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公平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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