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一)
柴房不设在客店的小楼中,而是在后院里,紧挨着马厩车棚,虽有门窗可遮风避雨,但到底过于窄小简陋了些,安顿好应州躺下,便不余多少空处。
灵阳舌尖压着句“要不师兄你陪着应州师姐睡吧”,欲说不敢说,生怕宿萧觉得她玷污了女主。末了还是宿萧蹙着眉头道:“你陪她睡,照看好她,若是明日晨起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说罢他便出了柴房,不知去向何处了。灵阳尽心竭力地给应州擦了脸喂了水,又取了店小二送来的一床薄被和一些吃食,想送去给他,却四下寻不到人,只好放在了驴车之上,自己回屋休息。
宿萧在客店小楼的房顶上坐了一夜,将灵阳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见她对应州还算用心,也并无伤害之举,到了黎明时分,确认二人还在熟睡,这才离开客店。
哪知他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回了柴房一看,里头竟是空空如也,应州和灵阳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两条尚在温热的被褥。宿萧火冒三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应州伤重未愈,尚在昏迷,她能带她去哪?!更可恶的是,他竟然傻到相信了那小丫头的鬼话!
宿萧一把揪过前来送水的客店小二,指着柴房怒道:“人呢?!”
小二被他吼得脑子发懵,挠头道:“咦,我,我也不知,不是您和二位姑娘同住么?”
宿萧扔开小二,转身向外奔去,正在吃萝卜的黑驴子一见他,如同见了亲人,连忙极为热情地嗷嗷乱叫起来。这一叫,倒是吸引了宿萧的注意力,教他看见了灵阳放在驴车上的薄被吃食等东西,他怒火攻心,手一挥,将之炸了个粉碎。
如若灵阳是伤害应州、陷害应宗的元凶,她主动提出前来兰花县,说明此处必有她的同伙,那便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宿萧暗暗思忖,打定主意,跃上房顶,用最快的速度将每个房间查过一遍。
没有。
那便是已经离开客店了。
他纵身跃下,脚尖刚刚触到地面,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应州师姐想吃点什么?小米粥还是八宝莲子粥?我听说此处的兰花清粥最有名,要不尝一尝?”
他步子一僵,旋即转身。
少女红衣白靴,微微打卷的长发披在脑后,靠近鬓角的部分编成几股细辫,在耳后环成两个小髻,垂下来的用白色的缎带束紧,随她一步一动,裹在发间的缎带也一蹦一跳。
似是听见了他,少女转过身来,眉心和颈侧还能隐约看见被他刺破的伤口,却是满眼惊喜,随即露出个大喇喇的笑。宿萧这才看见,她耳后的小髻上还戴了两小串蝴蝶花,落下的金珠在初升的日光下轻轻闪烁,腰间坠着的荷包也随着她转身而雀跃了一下——
连荷包都如此惹人不悦!
“七师兄!你回来啦?”灵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惊喜,其实内心却是很惊吓,她方才起来仍寻宿萧不见,本是不敢随意将应州带出柴房的,无奈应州已醒,非要出来透透气。
看宿萧这脸拉得比驴还长,不会真要怪罪她吧?
“应州师姐醒得早,我带她在客店对面的工坊里买了轮椅,你看,这样应州师姐既可以出来透气,又不会扯到伤处了。”
宿萧冷硬的目光从她脸上刮过,看向她手中推着的轮椅。那轮椅还算精致,有软垫包边,想来坐着应当不会太难受。应州坐在轮椅之上,虚虚靠着椅背,面色仍是憔悴又苍白,精神却尚可。
她对着半晌说不出话的宿萧莞尔一笑,道:“七师弟,许久不见。”
宿萧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应州又道:“多谢七师弟的救命之恩。方才去买轮椅的路上,灵阳师妹都与我说了,昨夜……若不是你二人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葬身地宫之中。”
她嘴角努力扬着,眼中却带着明显的悲戚,坐在轮椅上的身躯显得羸弱而凄楚,令人心生怜悯。
“可怜我爹爹和师兄妹们……”她哽咽了一下,定了定神,“算了,不提也罢。灵阳师妹还同我说了大邪佛与我叔父应怀放失踪不见一事,七师弟,你也未在地宫中看到我叔父的尸身?”
灵阳心中有些打鼓。地宫中,应宗弟子们的尸体早就碎得面目难辨,以他们二人当时的能力,很难清点,她之所以敢说应怀放失踪,全凭的是书中剧情。
但她不知宿萧会如何作答,是会把她的“梦”和盘托出,让应州认为她别有居心,还是……
“确实未见。”宿萧轻轻摇了摇头。
灵阳吃惊,却又听他继续道:“不论如何,师姐还是先回夷陵,再作打算的好,不必冒险。”
嗐,原来是怕说出应怀放是幕后主使,应州会不顾身体前去报仇啊。
应州叹气,点了点头:“如今之计,也只有这般。我只怕你们大师兄他容不下我。”
宿萧听闻“大师兄”三个字,表情明显怔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灵阳赶忙道:“大师兄最是嘴硬心软,师姐不是最了解的吗?他若知晓昨夜发生之事,定不会多加为难。”
应州苦笑:“七师弟,你也这么觉得?”
宿萧只得点头,道:“没错。”
他答得面无表情,好似浑不在意,只是在客观谈论事实,可灵阳却看见他与应州对话不过短短几句,捏着包裹的手已经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宿萧似是觉察她眼神,不动声色地想将包裹往身后藏,然为时已晚,灵阳已经笑着问出口了:“七师兄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不是吃食吧,我们不若进去坐下,边吃边说,应州师姐和我本就是在等你一块用朝食呢。”
此话一出,宿萧的脸色霎时黑了好几个度,推着应州进入客店饭堂时,灵阳只觉自己的后颈嗖嗖冒冷气。
小包裹里装的是一块热气腾腾的八宝莲子糯米糕,红枣软糯,莲子清香,糯米分为两层,上层白嫩如雪,下层剔透胜冰,闻起来更是甜香得要命。
宿萧冷着脸让小二将其切作四块,两块推给应州,一块勉强推给了灵阳,最后一块,犹豫着放到自己面前,道:“师姐有伤在身,可多吃些。”
灵阳看他献宝似的,心中猜测这怕是应州爱吃的食物,不然怎能让他大清早专门去买。
哪知应州摆了摆手,将碟子又推了回来,含笑道:“多谢师弟好意,我向来不爱吃糯食。这两块还是你和灵阳师妹分了吧。”说罢她便招呼小二,道:“劳烦要一碗白粥,一碟酱青菜。”
“原来师姐不喜糯食么?”宿萧显然是没料到这一点,迟疑了一下,把碟子又往中间推了推,道:“我也只是路过见人排队在买……”
不等他话说完,灵阳一把将碟子笼到自己面前,嬉笑道:“我吃我吃,我最爱便是糯食!这家八宝莲子糯米糕做得颇好,比我原先吃过的都要甜。”
此话不假,灵阳从小到大就偏爱吃糯的,不管是糖糕糍糕马蹄糕,还是糯叽叽的汤圆麻薯八宝饭,她看见便走不动道,不说对糯食全能全知,起码也是了如指掌。
应、宿二人循声望去,果见她自己那块已经见了底,应州笑道:“师妹爱吃就多吃些。”
宿萧面若冰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便都给你吧。”
灵阳忙不迭点头,顶着宿萧的满眼杀意,笑嘻嘻地又点了一碗茉莉清茶作配,侃侃道:“吃甜糯米糕,就得配清淡的茶饮,越清淡越好,若是花茶更佳,还能增添别样的香气……”
糯米糕是真的香,反正女主在场,宿萧这条野犬再疯,也断不敢把她怎么样……
说话间,宿萧也唤小二点来一笼肉包。灵阳心中狂笑,好好好,犬系吃肉包,正好,说不定以后她还能用肉包征服他呢。
三人边吃边聊,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今日真是我钱某人的吉日!大师不愧是大师,诚不我欺!”
三人齐齐转头,见楼梯上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一个短方脸,猪鼻梁,手中举着一块形似圆石的晶莹剔透的物事,笑得横肉满面,好不得意。他身旁围着的三人亦是满脸谄媚,其中一人拍马道:“可不是嘛!这次全托大哥的福,还未到夷陵就得此宝物!大哥,你这运道也太好了些,小弟们望尘莫及啊!”
另一人道:“就是就是!昨日三灯观里那么多人,大师偏就选中咱们大哥,这是何等的福气?有些人恐怕羡慕得头发都白了吧!”
他说着往后投去一瞥,似是意有所指。果然,后面那四人闻言抬起头来,两拨人眼神相交,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其中一人道:“姓钱的,你别高兴得太早!哼,乐极生悲四个字你——”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黑瘦男子拉住,道:“算了,莫理他们。”
说罢,带着其余二人走出了酒楼,只剩那个被堵了半截话的在后头追道:“黑头,黑头!咱们要不在这多住一日,今日傍晚再去观中求求大师?”
不止灵阳三人,饭堂里众人皆被这对话声吸引了去,听的听,看的看,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待到黑头为首的那四人一走,气氛登时沸腾起来,无不是又惊又叹,啧啧称奇。
那姓钱的关公脸带着小弟坐了一桌,立时便涌过去无数搭话之人,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纷纷求着要观赏那晶莹剔透的圆石。
灵阳心念一动,将店小二唤来,问道:“他们这是在作甚么?”
店小二笑道:“三位赶巧了,咱们县里前日来了一位丹青大师,就住在三灯观中。传闻得这位大师作画像之人,只要入睡时将画像供于榻前,次日醒来,便可得钱财宝物一件!这不,那位钱掌柜,就是昨日被大师选中作画,今日一早,就得了稀释珍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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