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染发剂是用的喷瓶,沈愿必须闭着眼睛才能确保没被眼罩挡住的染料不飘到眼睛里。
滋滋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安全起见,他左耳的助听器被取下来,所以那声音听着让人有些难受,一边清晰一边模糊。
夏齐贤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在他头上乱抓,偶尔还会扯起他的头皮,虽然还不至于疼痛。
很快,洗手间里就飘起了一股化学物品的味道,意外的不算难闻。
“这款是新出的,还没有上市,你算是第一批试用者吧。”
夏齐贤的手还在扒拉他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用黑色覆盖他发根的红。
“给点建议?”
沈愿失笑道:“我都没染过几次头,你还真放心让我评价啊?”
“朝左边歪头,”夏齐贤用手背拍了下他的脖子,沈愿照做了,又听见他说,“就是因为你没怎么做过,所以给出的反馈是最朴实的。”
沈愿没有急着回答他,问道:“你以后真要继承美发店啊?”
夏齐贤纠正他:“美容美发。”
“行行行,美容美发。”沈愿极其敷衍,“我还以为你姐会接手这方面的生意呢。”
“右边,”夏齐贤又拍他脖子,“我对这个感兴趣,我姐她才懒得管这些。”
“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沈愿问懵了,好半晌夏齐贤才听见他的回复:“不知道。”
“你爸不是给你留了鸿远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妈手上还有百分之十,不要了?”
沈愿的嘴角扯起嘲讽的弧度,嗤笑道:“我大伯才不会看着我把鸿远收入囊中,大概以后就画画吧,反正他不会短我吃喝。”
“但那不一样,你不是知道吗?”
夏齐贤把空了的瓶子摆在洗手台上,从镜子里看他。
沈愿坐着身体,从镜子里和他对视:“那又怎么样呢?”
夏齐贤替他摘下耳朵上的罩子和脸上把头发顶起来的眼罩,轻声道:“小十,我们一起长大。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虽然我家比鸿远弱一些,但不是还有徐怀远他们吗?”
沈愿没说话,只是垂着头,把玩手里的助听器。
两人到客厅里坐下的时候,徐怀远和牧子尧正坐在地毯上东歪西倒地玩赛车游戏。
“木头,你撞我干嘛?!”
“嘿,这游戏就这么玩的,人菜就别叫。”
“好哇,我就让你看看谁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谁会支持我呢?”
沈愿突然开口。
夏齐贤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十,那些本来就是该属于你的,你大伯害得你变成现在这样,他就应该把你家的东西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第二天中午,夏齐贤开车带他去疗养院。
徐怀远和牧子尧玩了个通宵,他们出门的时候那两个人都还没睡醒。
沈愿妈妈住的疗养院在城郊,和他家隔了大半个城区,开车都要将近半个小时。
到达的时候,头顶的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
“沈愿,来看你妈妈?”
有眼熟的护士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着。没了脸上的眉钉,一头黑色顺毛的沈愿显得很乖巧,表面上看起来更像个未成年。
轻车熟路地走到六楼的VIP病房,沈愿让夏齐贤在客厅里等自己,夏齐贤没有异议,只让他完事了给自己打电话。
“妈妈。”
屋子里的厚重窗帘被合上,阳光透不进来,灯也没开。
他一边叫着妈妈一边穿过客厅朝卧房的方向走。
卧房的窗帘也没有拉开。
“唰”一声,躺在床上的人下意识抬起手遮突如其来的、刺眼的阳光。
“小十来了。”
高鑫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沈愿拉过床边的椅子,抓起她的手靠着自己的脸颊。
“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高鑫的手很白,是一种病入膏肓的白。
她抬起来抚摸沈愿脸颊的手堪称枯骨,一丝肉也没有了。
“好多了,”她勉强朝儿子笑,试图安慰他,“你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沈愿知道她想听什么,于是说,“知维哥很照顾我。”
听到这话,高鑫果然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轻轻拍打着他那只放在自己被子上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沈愿又捡了一些比较有趣的事说给她听,说有人没睡午觉下午上课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洗笔的水桶里,说有人交错了作业,被老师公开“匿名处罚”……
听着听着,高鑫皱起了眉头:“你在学校没有和知维一起玩吗?”
沈愿说话的动作一顿,闭上了嘴巴,借着给她掖被子的动作躲避她的目光。
“妈,我和知维哥在两个不同的校区,平时碰不到一起的。再说了,他是学生会会长,忙得很。”
她显然对这个说辞不是完全信服,但按照以往自己儿子和李知维的相处方式来看,距离或许真的是个问题。
她转过头想和儿子说什么,却在他的后脖颈处看见了一抹鲜红色。
起初她以为那是沈愿不小心蹭到了什么,但当她的手摸到那块区域时,沈愿僵直的身体告诉她并没有那么简单。
内心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使尽浑身力气用力拽住了沈愿的几根头发。
沈愿痛呼一声,她却没有心情去关心儿子。
手心里半截黑半截红的头发刺痛了她的眼睛。
怀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期望,她颤抖着手把那东西送到沈愿眼下,问他:“小十,这是什么?”
沈愿的沉默就像是一把钝刀,磨得她心脏生疼。再次开口时,语气中的饱含的怒气几乎要溢出来。
“沈愿!”久违地叫他的大名,他却还是低着头,沉默。
“我问你这是什么?”
她用力拍打着沈愿的手臂,但长期体弱,力道软绵绵的,实在称不上殴打沈愿。
“你什么时候学坏了?谁允许你染头发的?说话!”
话音落下后,是剧烈的咳嗽声。
沈愿连忙坐到她身后,用手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妈,深呼吸,深呼吸。”
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慌张,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沈愿,”她开始咳嗽,带动着身体也开始颤抖,“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晕倒了,晕倒在沈愿怀里。
沈愿匆忙扶住她软哒哒的身体,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客厅里的夏齐贤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他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沈愿轻手轻脚地把高鑫放在床上,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小十?”
夏齐贤走了过来。
“我其实有时候挺恨她的。”
沈愿张嘴就是这样一句话,夏齐贤下意识看向高鑫,低声呵斥他:“你疯了?这可是你妈的病房。”
沈愿捂着脸,很闷的哽咽声从他的手掌下溜进夏齐贤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要这样对我?”
夏齐贤怕他把高鑫吵醒,硬把他拉起来朝外走。
两人刚走进客厅,医生和护士就打开了病房的门,带着一堆仪器的药品出现在门口。
两波人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医护越过他们俩径直走向卧房,开始给高鑫做检查。
沈愿已经没再哭,要不是他眼圈那一抹红,夏齐贤几乎要以为刚刚听见的哽咽声是自己的错觉。
医护人员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
高鑫的主治医生刘医师留了下来,把手里的夹板给沈愿看。
“虽然知道你看不懂,但是沈愿,我早就说过让你尽量哄着你妈妈,不要让她动怒。”
刘医师叹了口气,看着沈愿那副乖巧的模样又忍不住软了口气。
“你妈妈没多长时间了,你听话一点,让她最后的时间过得开心轻松些,好吗?”
沈愿把夹板还给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垂着个脑袋。
夏齐贤把刘医师送出了们,又问了几句平日里需要注意的事。
“你是沈愿的朋友吧?你替我转告他一声,国庆后请个假吧,好好陪陪他妈妈。”
他的话说得很委婉,夏齐贤却听得愣住。
这话的意思……
沈愿他妈妈真的快不行了吗?
刘医师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叹着气走了。
夏齐贤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沈愿还坐在客厅里发呆,眼睛比他刚刚出门的时候更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偷偷哭过。
“小十,医生说,建议你国庆后不要回学校了,请个假。”
沈愿呆滞的目光渐渐聚拢,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夏齐贤走的时候,高鑫还没有醒来。
他有些担心沈愿的状态,所以给他点了份他以往最喜欢吃的麻辣烫,让他记得拿外卖。
“在外面悄悄吃,别让阿姨闻到味道,知道吗?”
高鑫从小就不允许沈愿吃这些“垃圾食物”,所以以前只要有机会,沈愿就会带着他们偷偷去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吃。
沈愿满口答应下来,起身把他送到门口。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他用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把自己的后脑勺拍下来。
照片上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发丝。
沈愿突然捂着脸笑了,那笑声又带着几分哽咽。
早知道,早知道妈妈眼睛这么尖,他就应该让夏齐贤把两罐子一次性染发剂把脑袋喷得像煤炭一样。
电话响起,是外卖员到了楼下。
沈愿把高鑫的手机立在她床前的柜子上,通过视频通话做了个简易的监视器。
打开一次性餐盒的盖子后,辛辣的味道被热气裹挟着扑打在他脸上。
盯着手机上的画面在楼梯的通风口吃完这份晚饭后,他又跑到楼下开始转悠,好让身上的味道散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高鑫依旧在沉睡。
他不敢离妈妈太远,所以只是趴在床边睡觉。
“小十,小十。”
高鑫虚弱的呼唤声传进耳朵里,沈愿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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