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关山月隐

陆明钦在离雁关养伤的时候,连收了三封信。虞惟约一封,贺时行两封。

都是关于卫襄的。

江岭道巡按许四维弹劾卫襄在江岭时滥征赋税、靡饷殃民,曾包庇冯相家人,为其周旋脱罪,免于讼狱。又有御史韩元质弹劾陆明钦、卫襄等人养倭不战,坐观建州,放任倭寇肆虐严溪、寿和等地,及倭寇扬长出海,反冒战功以排异己。

贺时行第一封信还没那么急,只说圣意未定,他会在呈报离雁关大捷时给卫襄说情,让陆明钦安心在宣同养伤。

虞制台离得远,信来的慢一些。卫襄当时是他推举到江岭的,如今出事,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打算联络京中的旧识,给卫襄上书说情。

第二天,贺大人的消息又到了。

卫襄下狱。

陆明钦看着信愣了半晌,想,贺时行开玩笑的吧。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剿倭除匪,海波平息,子襄有什么罪?

贺大人信写得匆忙,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信上说现任江岭道台把案子都推到了卫襄、已死的张承等两人道台身上。又控诉陆明钦专擅,道台及其下多为其走狗,以致贿敌冒功等事肆行,无人敢出头。

按这位的说法,他到江岭才发现,整个绍治十七年的捷报都是陆明钦和卫襄夸大伪造的,峰屿离岛两役,也不过烧了点渔船请功。

如今卫襄进了诏狱,案子在缇骑司,百官无权过问,谁也不知道审案的情况。

信的末尾,贺时行讲,日月朝暮照广厦,天地清浊自有分辨。

陆明钦盯着那几个字沉默良久,忽然反应过来,日月悬室,贺大人……也被明堂卫盯上了。

日月朝暮悬,鬼神掌生杀,天地却也顺水推舟,错勘贤愚。

刺痛从伤口蚀进骨髓,一下下刮在骨头,陆明钦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的倾颓。

他无诏不得回京,一身伤也回不了蓟云,离雁关战后军务的又缠得焦头烂额,无论录籍叙功还是详细呈报,他必须做得滴水不漏。陆明钦只能先把顾以诏留下的陈情折子递上去,然后让亲随回京筹措银子,和他的信一起给苏珩送过去,求苏指挥使手下留情。

陆明钦很少低声下气求人,可而今卫襄的命捏在苏珩手里,他也不得不低头。

亲随出去之前,他叫住人,顿了一下,说:“先见过贺尚书。”

他没那么大面子让苏珩开恩,贺大人倒还有可能。

虽然到眼下这个情势,贺时行未必肯帮他们。

可他总得试一试。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子襄在缇骑司那个畜生手里熬刑吧……

如今又过了半月有余,陆明钦在季秋的群木凋零里回到蓟云,看见蔺靖和他身后四个明堂卫,却只剩风流云散的平寂。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报应不爽,应该的。

槛送京师也好,无非是圣上要用他们对付冯言,或者其他朝堂的龃龉。他一个人把罪担了,换卫襄的命,也换以诏的身后名。

顾抚军殉国的折子报上去,到现在恤封未定,陆明钦也隐约感觉到风平浪静下嶙峋的凶险。

他不在乎自己的史书曲笔,可还是想给以诏争个清白。

蔺靖看着陆明钦,犹豫片刻,正色肃立:“圣谕,朕览江岭道巡按许四维等人奏报,祝恩冯氏侵占民田,致稻农失所;又劾原江岭道台卫襄,滥征苛敛,徇私枉法,为冯氏周旋脱罪,兼涉剿倭失策、养寇遗患等。而今朝野非议甚嚣,案情错综,令陆明钦回京述情,念其平虏有功,伤病未愈,特赦不加刑狱,于府中待查。”

陆明钦跪恩时想,竟然是不发六科廊的口谕。

京里又出什么事了。

以周景澈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这份旨意可以说是难得的宽宏,陆明钦却无端心下一空。

蔺靖宣过旨,令手下退出去,扶陆明钦起来时,塞给他一个布条。

陆明钦攥着血迹斑斑的布条,指节掐得惨白,却没有展开。他死死盯着蔺靖,声音干涩:“是子襄递出来的?”

蔺靖沉默片刻,低眼道:“陆制台,节哀。”

卫襄的绝笔血书只有三个字,别管我。

别管我。

“陆大人!”

蔺靖接住身前人,陆明钦头压在他肩上,血从唇边溢出来,洇湿了银线飞鱼刺绣。

子襄……

心口的剧痛撕得他意识恍惚,眼泪无知无觉湿在脸侧,陆明钦看着眼前模糊的水光,无端想,他也会哭吗。

子襄怎么会死啊……

金州时他曾经与卫襄和顾以诏开玩笑,美人名将他占了两端,大概不会活太久。

那时候卫襄扑过来摁住他的手腕,回头对顾以诏喊。以诏你快点拿刀来,我现在就划烂他的脸,让他多活几年。

还没习惯他们打闹的顾参议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说。陆指挥使,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吧。

新知故交,真心炽忱。

可现在怎么就剩他自己了呢。

将军百战身名裂,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子襄,以诏……

陆明钦终于脱力一般,绝望闭上眼。

“子襄的身后事……”

“贺尚书周全了。”

细枝末节蔺靖当然不敢告诉陆明钦,他想起北辰宫的事,至今还心有余悸。

却忽然感觉肩上力道一卸。

“陆大人……陆大人!”

仲秋,缇骑司。

卫襄受刑的时候一直很安静。

从鞭子到棍杖,闷响一下下砸在肉上,最后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也可能是昏过去了,不然那俩狱卒怎么莫名其妙泼他一桶盐水。

衣料湿漉漉贴着伤口,烧着蚀骨的剧痛。

卫襄回过神,才发现嘴上咬的一片烂开的血。

诏狱多的是大奸巨蠹和千古奇冤,任什么旷世异闻,见得太多,也成了寻常。是以缇骑司的刑具素来一视同仁,雨露均沾,慷慨普渡众生。

狱卒准备把他从刑架上解下来的时候,附耳与他讲:“卫大人,只要您指证冯相,明堂卫不会再为难您。”

卫襄想。我脑子又没被打坏,咬死冯言我才活不了。

他不认罪,冯言他们心有顾虑,不论情不情愿,总得想法子保他。

况且严介山案的场面他又不是没见过。

他和冯相中间还隔着陆明钦和贺时行。前面的替罪羊都死光了,才论得着冯大人的罪。

那狱卒见卫襄没反应,声音又低了些:“您要是不愿意,只怕贿敌冒功的罪,也要一并算了。”

卫襄笑了一声,血糊在喉咙里,咳了半晌,问:“许四维言之凿凿说我养寇遗患,有证据了?”

他凝神等狱卒的回答,想,现任江岭道台的胡说八道,皇上总不能真信了吧?

他们是不是真的贿敌冒功并不重要,要是皇上想杀他们,证据总是不缺的。

可明钦仗打得那么漂亮,朝廷总不能连表面文章都不做了吧。

然而下一秒,他听到狱卒说:“明堂卫已经去蓟云了。”

……什么?

卫襄难以置信抬头,随即剧烈挣扎起来:“你们!张肃元你这个畜生——”

另一个狱卒抬手给了他一棍子,卫襄于是悄无声息缄口。

再醒的时候是在牢房,有人往他嘴里灌东西。

好苦。

卫襄疼得实在没力气动,却也没抗拒。

万一是冯言怕他攀扯自己,好心派人来给他灌毒药了呢。

这个牢房杀人确实方便,四面都是无窗的砖墙,只有一面开了个铁栏小门,隐约能看到外面狱道烛灯的光亮。饭给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又看不到天光,卫襄已经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这个鬼地方关了几天。

但贿赂明堂卫杀钦犯要多少钱诶……总感觉这人能赚不少。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花。

卫襄想到这,正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要钱不要命,却听到那人小声说。这个药有点疼,你忍一下,别出声。

有什么东西倒在他伤口上。

确实很疼,比那桶盐水烧的还疼。这人还真没骗他。

卫襄攥着衣服忍了半晌,才熬过那阵剧痛。意识回笼时,总觉得这个声音熟悉的很,勉强睁开眼,难以置信问:“蔺大人?”

蔺靖见他缓过来,正打算继续上药。卫襄有气无力扯了一下嘴角:“蔺靖,在这种地方有良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他也不值得再浪费这些药材了。

蔺靖没说话,移灯准备处理他腿上的伤,又听见卫襄叹气:“断了吧……”

他闻言拿着灯仔细看了看,说:“没有。”

蔺大人表情太认真,卫襄都有点哭笑不得。

再上药时,蔺靖看了看卫襄嘴上的血,犹豫片刻,撕了团布给他咬。

可能是蔺靖喂给他的起了作用,卫襄稍微有了点精神,拿下嘴里的布,问:“明堂卫真去蓟云了吗?”

他有点怀疑那个狱卒的话。

阳城的胜仗才打完没几天,怎么想,皇上都不该这么急着动明钦吧。

蔺靖避开他的目光,卫襄余下的疑问也被迫在剧痛里缄声。

蔺大人确认他腿上的血止住了,才说:“无可奉告。”

还没去,不过他也不能告诉卫襄。

一则圣上确有此意,二来卫襄如果现在认罪,对所有人都好。

圣上是不满冯家,查江岭剿倭,不过是做做样子。真闹到陆明钦也回京听勘,场面未免太难看。

是以蔺靖看着卫襄,犹豫道:“卫大人,其实你只要指控冯……”

“连手下的狗都学会吃里扒外了,我这个明堂卫指挥使实在失职。”

蔺靖僵硬转过头,看到苏珩开了牢门带了个穿绯袍彩绣锦鸡的官员进来。

是贺时行。

苏珩皮笑肉不笑盯着自己的好下属,讲:“贺大人见笑了。”

“苏大人……”

“自己去领十鞭子,再有下次,我不介意亲自收拾你。”

蔺靖起身时,借着动作遮掩,悄悄把止血药的瓷瓶塞在卫襄身后。

贺时行看着卫襄身上的血迹皱眉:“苏指挥使,卫襄以平定东海论功,官至户部侍郎,于制于情,都不该用刑。”

苏珩丝毫没把贺时行的话当回事,懒散笑了笑:“皇上只要供词。”

“屈打成招的供词吗!”

贺时行这一声暴怒让所有人都愣了片刻,苏珩最先反应过来,凑近眼前的吏部尚书,肆无忌惮挑衅道:“贺大人要参我?”

既然贺时行都这么说了,明天打断卫襄一条腿吧。苏珩想。他还真想看看陆明钦这个好搭档的骨头有多硬。

贺时行咬牙沉默半晌,低眼道:“不敢。”

他现在不能得罪苏珩。

“只是想请苏大人念及卫襄曾经为国尽忠,手下留情。”

贺时行倒是识时务。苏珩看着眼前人收敛的隐忍,漫不经心笑起来:“贺大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放心,缇骑司下手一向有分寸。”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大人快点吧,我就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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