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官家

第五章

还给什么?白纱吗。

迟迟顺势趴了下来,柔软的肩发垂落,她趴在小和尚的耳边小声问道。

“你失明了吗?”

小和尚抿紧嘴唇。他的嘴唇又薄又润,像是花瓣一样好看。

过了半晌,他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长长的睫毛缓缓打开,露出一对深邃的、灰绿色的眼瞳。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孩那张,近在咫尺的、红扑扑的脸蛋,呼吸平静沉稳,似乎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片刻的沉寂,一声惊叹倏地响起。

“好漂亮。”

迟迟惊喜地说。

她从小跟在娘亲身边,四处卖艺学了不少捧场话,几乎是张口就来。

“像名贵的宝石,”她凑近仔细观察着那对清透澄澈的眼珠,痴迷地说道,“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最好看的眼睛。小哥哥,你有这么美的眼睛,为什么要遮住它们呢?”

她与娘亲漂泊各处,见过金发碧眼的胡姬、见过美艳近妖的异瞳奴隶,对他异于常人的外貌没有任何惊讶,连一丝一毫的排斥都没有表现出来,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惊艳。

小和尚眸底闪过一丝茫然,他眉心微蹙,沉默了。

迟迟的娘亲也惊叹不已,直夸女儿眼光好,这一抓就抓来个小仙童,小仙童五官精致,皮肤细白,眉心点着一枚朱砂,透着一股神性。

灰绿色的眼眸又添加了一分妖冶的美感,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相貌,将来还得了。

迟迟当然是自豪得不行,毫不脸红,把娘亲的夸赞照盘全收。

梦境纷杂缭乱,场景稀碎,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只记得,后来那小沙弥还跟着她们母女相处了好一段时日。

不得不离别的那天,她娘摸着迟迟的脑袋,笑弯一双美眸,颇为含蓄地问他。

“小和尚,将来可有还俗的想法?”

迟迟紧紧牵着她娘亲的手,半个身子藏在娘亲的身后,半点也不害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小和尚瞧呀瞧,怎么都瞧不够似的。

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奶声奶气张口就来:

“小哥哥,我娘的意思是你将来,愿不愿意做我娘的上门女婿呀?”

语不惊人死不休。

娘亲被自家这个鬼灵精逗笑了。

这一笑牵动心口旧疾,她轻轻咳嗽起来,毫无血色的脸上却不减半分美艳。

她低下头,爱怜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

“真不害臊。”

迟迟才不管呢,那时她年纪小,只是单纯地喜欢好看的人,想跟这个好看的小哥哥在一起,不舍得分开。

听说,人世间只要结为夫妻,就能一生一世不分离。

她走了出去,主动勾住了小哥哥的手指。

她摇晃着那两根细长雪白的手指,像是对娘亲撒娇那般对他撒娇:

“就答应嘛,好不好?”

即便是在梦里,迟迟也依旧记得小哥哥指尖冰凉的温度,记得他灰绿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就那么低垂着眼睫,盯着她瞧。

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她却能感觉到一股缓缓流动的气韵,莫名让人感到舒适。

尤其是与那双,仿佛所有春天都潜藏其中的灰绿色眼瞳对视,太容易陷入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了,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脸颊忽然贴上了很软很软的东西。

那个漂亮的小哥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力道很轻却带着莫名的宣示意味。

不知为何,迟迟有一种被他盖章了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擦过耳边的,轻柔动听的嗓音。

“我的。”

迟迟懵了,看看娘亲。

娘亲则是一脸姨母笑,眼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欣慰,好像终于放下了一桩莫大的心事。

……

与此同时。

施见青踏进太极宫就看到这样的场面。

一名身形窈窕的宫女跪在地上,着苍蓝色宫装,气质娴静。

她面前的珠帘之后,是年轻的大庆天子,颀长的身形若隐若现,依稀可见雪白外裳上绣着的金色龙纹。

宫里点着松针香,那是一种很清新的香气,闻着让人倍感舒心。

跪在地上的女官有一张姣好的面庞,正是太后身边贴身女官之一,觅蓝。

听到动静,她微微侧过脸来,眉眼与他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宫女有三分相似。

视线相接不过一瞬,施见青就将眼睛别了开去。

“皇兄召臣弟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他平视着前方,并未跪拜。

“坐。”

珠帘后传来一道声音。

和缓的,清润的,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声音。

可当这道声音在朝堂上响起的时候,却会让所有人生出敬畏之心。

施见青闻言敛目,在一旁的官帽椅上落座。

“唤你前来,是因母后过问了你的婚事。”

“觅蓝与你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朕也要问问你的意思。”

珠帘后那人言语带笑,仿佛谈论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官家……”

觅蓝美目噙泪,她伏低身子,将头深深叩了下去,欲言又止。

施见青注意到,她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皇兄。”

不再看觅蓝,攥紧扶手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笑着,打趣一般说道,“女官心气高着呢,本王可不是她的良人,怕是只能辜负皇兄美意了。”

官家轻轻咳嗽着,声音更低了几分,“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得对自己的事上点心。”

“若遇到心仪的女子,对你也有意,便向朕请旨赐婚吧。”

他嗓音轻缓,别有深意,“母后那边催得紧,已在着手准备你的初礼之事。你自己掂量着分寸,莫要再胡作非为了。”

任谁听了这话都要以为珠帘后是个威严的长辈,而非同龄的兄长。

历朝历代,皇子都要在弱冠之前举办初礼。

其中便有一道初礼宫人的擢选,与司寝类似,是教导皇子敦伦之事的宫女。

不论今儿这婚事成没成,初礼都要提上日程。

皇帝的语气中似有几分警告之意。

也是这天下都是他这个皇兄的,何况是禁宫之中那些猫腻,又有什么能逃得过天子的眼线?

想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施见青却不怎么在意。

他知道皇兄会直接跟他开口,是因为他也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想必连那个宫女姓甚名谁都不曾过问。

是以施见青语气散漫,“皇兄放心,臣弟心中有数。”

“说了这么会儿话,想来官家也累了,”此时觅蓝开口,语气温柔体贴,“奴婢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起身时却有些眷恋地往珠帘后望了一眼。

她知道珠帘后坐着多么惊艳的少年。他是大庆最年轻的君主,也是无数女子的心上人。

那人却始终静静的,并未过多言语,仿佛她的离去不过是寻常。

他前不久才受了伤,身体还很虚弱,从觅蓝的视角只能看见那从容搭在膝盖上的,肤色苍白的手背,上面的青筋都能看得真切。

指节修长分明,白玉般的精雕细琢。

觅蓝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帘,由宦者带领,从来时的密道离开。

没多久,她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觅蓝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拉住自己袖口的这只手,一样生得极好。

腕骨深刻白皙,玄黑色袖口上绣着一圈华丽的血红朱雀纹。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拉住自己的少年,“殿下既然拒绝了官家赐婚,现下又是何意。”

“这就要问女官的心思了。”施见青打量着女子秀丽的眉眼,漫声道,“本王只怕广陵王府庙小,留不住女官这尊大佛。”

觅蓝默了一默,袅袅行礼道:

“觅蓝多谢殿下成全。”

二人一时无话。

“有时候,官家的心思真让人琢磨不透。若早知官家今日召我前来,是要为你我赐婚,我……”

她喃喃着,依旧有些黯然,只能去说点别的事来缓解这股悲切,“官家今日心血来潮,亲自去了一趟嗟叹湖,还在湖边小憩数个时辰,直到傍晚才摆驾回宫。”

皇帝的行踪是不会随意透露给旁人的,除非是身边极为亲近之人。

就连他们的母后都不清楚的事,觅蓝却掌握得一清二楚,无不彰显着她与皇帝的关系非比寻常。

施见青眉心抽动。

觅蓝摆头看向他,状似无意提起:

“听说殿下今日也去了嗟叹湖,还遇到一个颇为有趣的小宫女。”

“你在意吗?”

这四个字一出,觅蓝眼睫猛地一颤,迎上少年漆黑的眼眸。

片刻之后她移开目光,沉静地看向前方:

“后宫,毕竟是官家的后宫,殿下还是收敛着些为好。 ”

施见青扯了一下嘴角。

“觅蓝。”

他这一声唤得与寻常没有什么区别,唯有眼底透着淡淡的讽刺。

“你以为,皇兄真的待你特别?你何不想想,他若真有那么在乎你,为何要把你赐给本王?”

“皇兄他,不在乎你们之中任何一人。”

“他跟我们不一样。人世间的情爱对他来说,只是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气氛沉寂了下来。

二人之间似乎有根紧绷到了极致的弦,仿佛下一秒都会断掉。

“殿下,您失言了。”

“天子之尊,不得妄议。”

觅蓝声音很轻。

施见青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天空,漆黑的眸里一片沉寂,“既然你不愿意被叫醒,那就继续睡下去吧。本王且等着,女官哪天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觅蓝轻轻看他一眼,“殿下如此气恼,不就是因为那些手段,没有使到殿下的身上去么?”

她将发丝别到耳后,在他发怒之前嫣然一笑,嗓音缥缈,“官家待我是特别的,我能感觉得到。”

施见青无话可说。

他觉得觅蓝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前方是深渊,还义无反顾地往里跳。

他知道一个男子真正喜欢一个女子是什么样子。

皇兄根本就对觅蓝无意。

能够坐稳那个位置的人怎么可能还会留有私情。

他只会游刃有余地操纵旁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施见青抿住唇瓣,眼底阴郁弥漫。

觅蓝看到他的样子,皱起眉头,有点责怪:

“殿下,说了多少次,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会让我心疼的。”

她踮起脚,似乎想要为他抚平眉心的褶皱,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阻止她过于亲密的举动。

“本王不是皇兄。”

他平静地说,眼底划过一丝厌烦。

觅蓝怔了一下,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有时候连我都会分不清……”

施见青再也无法忍受,眼里刹那间结满寒冰,冷得渗人。

他一字一句、很是认真地说道:

“我跟他,不一样。”

“……觅蓝知错,”见他如此反感,觅蓝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动声色地试探,“听说殿下最近看上的那个宫女,是司饎司的人?”

施见青平息了几分,表情依旧是冷冷的:

“与你何干?”

觅蓝知道他余怒未消,叹了口气,“白姐姐也在那里,想必也知道了……”

她依旧是一脸温柔,“殿下,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事了。我们已经失去了白姐姐,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我们的事受到伤害。”

“怎么,不过一个低贱的宫女。”施见青向前一步,轻轻一振袖,俊脸上满是轻蔑,“也值得女官如此上心么。”

觅蓝亦是低等宫女出身。

这话多少带点讥讽她的意味。

觅蓝看着面前的人,忍不住在脑海里与太极宫的那位比较,愈发觉出个高低优劣来。

若是官家,定然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官家性情平和,待人接物一向宽厚有礼,让人不知不觉就沦陷在他的温柔之中。

“殿下非要如此吗。我们十多年的情谊……”

施见青的眸子愈发淡漠。

“是啊。我们十多年的情谊,比不上你与他相识短短数年……”

少年别开眼睛,终于流露出了这个年纪会有的挫败和恨意。

他说,“觅蓝,你不要以为,本王非你不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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