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蘅绾没再多说,这次来的本意就是挑两三个颇有权势,又受过何家恩惠的大臣们敲打一番,其余的也不至于挑出来再挨个点,倒显得她何家是爱提芝麻事的。
言尽,何蘅绾安静坐在席位上自然地吃喝,期间有无数个目光在她身上停滞又溜过,皆是不善,直至宋皇后进殿,那些目光才尽数收回,歌舞起,宴才起。
她也跟着起身弓腰行礼,抬眼,方才带她入宫的那位老媪跟在宋皇后身侧,听姜明棠唤她张姑姑,应该就是凤鸾宫的掌事张秀,也就是宋皇后的乳母,能领她进宫,应是江帝亲自应下的。
宋皇后先前同她阿娘江玄筝是闺中挚友,打小光屁股时就在一起玩,无话不谈。后来,一个入宫为后,一个嫁臣为妻,虽不能同闺前那般日日相见,但关系只增不减。
光是歌颂她们金兰之谊的话本子就不少。
记得鸢尾读给她听过:“棠花簪鬓共数苔痕,梅酒温心同披鹤氅,此谊胜金兰。”
江玄筝是难产而故,何蘅绾出生之日,她就逝去。听阿父说那日后,宋皇后就没再踏足过何府,三日内就一病不起,瘦露骨,险些害病而亡,何家出事这么多年,她也未曾来过。
何蘅绾想来,不由得同宋皇后对视一瞬就避开交锋的视线,那是一道凌厉的目光,何蘅绾觉得掌心滚烫,灼的她心口疼,直觉告诉她,宋裳憎恶她。
宴会进行到一半,宋皇后就起身退场,江帝举杯敬群臣的动作一滞,见人往殿外走,立即放下杯子,追赶过去:“阿裳?等等我!”
后面一群宫婢太监跟着,乌泱泱一片。
众人纷纷唏嘘一番,最后都摇摇头,姜温先道:“席散了,都走吧。”
何蘅绾也跟着往外走,旁边人不断议论:“皇后习性无常我们都是知道的,怎么这次她的宴会还说走就走?”
“嗐,谁知道呢,不过这样也好,早些回家陪妻儿。”
何蘅绾已入宫道,身后婢子提着灯,她左右看了看,只有她的身后有人跟着,走至宫门,路上有人想找她搭话也没上前,张姑姑正好带人来寻她。
何蘅绾颔首行礼:“张姑姑。”
张秀看着她,轻笑:“你阿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外,你叫我张姥姥就行。”
张姥姥……很拗口。
何蘅绾张了张嘴没说话,张秀的确有些期待她能这样唤她,最终迅速掩去脸上的失落,指着宫门外已经候着的马车:“上那辆马车,会送你回府。”
“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何蘅绾走了几步问。
“是…陛下的意思。”张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愣了一瞬,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快些去吧。”
何蘅绾上了马车,走前,将手腕处的玉镯取下,又折返回来,塞在张秀手里,她盯着镯子,有些不舍,还是说:“这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可我与阿娘并无记忆…劳烦……张姑姑给皇后娘娘吧。”
张秀要推拒,被何蘅绾攥住手,“张姑姑,阿娘是因为生我才走的,我比谁都恨自己,这是实话。可我跟她没感情,这也是实话。我未曾体会过母女情,但我也念她更想她,可真要论起来,自是无法跟皇后娘娘相比,若是能选,我宁愿死在襁褓,也不愿夺了阿父的妻子,兄长的母亲和皇后娘娘的挚友。”
张秀语塞,她内心一阵苦楚,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她觉得何蘅绾很聪明也更懂事,看出宋皇后不喜她,这孩子,什么都明白,就这样,才叫人心疼。
这一切,也不是她的错,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张秀眼眶一下就红了,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说完,何蘅绾转身跑着进了马车。把玉镯摘下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痛和恨消散了不少。
她痛恨自己,痛恨天意,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小就有阿娘的陪伴,为什么要因为她,夺走阿娘的生命,而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选择,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回到何府,鸢尾在前厅等着,听到小厮的通知,朝府门狂奔,这时何蘅绾刚下马车。
何蘅绾看向她,问:“怎么了?”
平日里鸢尾不会这般急切,因为姑母会惩罚她。
鸢尾指着内院的方向:“何大夫人回祈山了。”
何蘅绾心下一惊,面上不显:“什么时候?”
鸢尾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就在一个时辰前。”
“姑母有说去祈山干什么吗?”何蘅绾走进何桐的院内,的确空了,什么也没留,就连那池里的鱼,也没留下,“姑母可说归期?”
鸢尾摇摇头:“没有。”
何蘅绾没说话,点点头:“知道了,我们回屋吧。”
“你不……”鸢尾欲言又止:“也是,何大夫人做事,我们向来猜不透。”
是啊,猜不透。
可这么些年,是何桐把她养大,教她识字辩是非,虽严苛,不允她出门不允她随意吃喝,要她事事做到最好,但从未苛待过她。
这般说走就走也像她的风格,祈山是何氏母族之地,何桐回去,自是不会再回来了。以后,没有人再管她了,鸢尾不明其中深意,何蘅绾明白。
何蘅绾看着空空的鱼池,静了会说:“洗漱睡觉。”
鸢尾以为她在思虑些什么,是跟着回祈山,还是追上去挽留,她东西都收好了,没成想等来的是这句话,疑惑地“啊”了一声。
何蘅绾回头,屈起手指轻轻敲了她的脑袋,笑眯眯说:“养好精神,明天,清理门户。”
这何府不大,但包藏祸心的人,不少。
她的姑母自己走了,一身轻,留了满府孬种等她清理,怕是要闹一阵子了。
鸢尾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又问:“是不是以后都没有人管我们了?”
何蘅绾没否认,只说:“事会管我们。”
何桐一走,过不了两天,消息都会传开,那个时候,何家的大门定是开着的,江帝又命她入宫陪读,往后各种宫中琐事,需她以何家的身份前去。
正好,有些事,查起来也方便了。
八年前驻守苍城的刘氏军队谋逆叛变,父兄请旨领兵前去,后在途中遭四方暗算,明面上说是天意使然。先是军粮因天灾迟迟不到,又是地裂山塌瘟疫,再是遇数万山匪袭击,连战半月,最终全军覆没,至此何家上下尸骨无存。
恰巧那个时候,苍城叛军缴械投降。
他们的目的,从头到尾,就是要何家亡。
这些年姑母盯着她,很多事她都查不到,如今姑母去祈山,也就意味着,当年的事,她能落手了。或者说,姑母觉得时机成熟,可以任她一搏。
鸢尾懂了,她跟着何桐和何蘅绾这么多年,又怎会真的愚昧无知,伺候何蘅绾洗漱睡觉,她也回屋了。
次日,何蘅绾起的很早,何府闭门这么些年,府里的人只进不出,都懒散惯了。
她的院子都是鸢尾负责收拾,不止她的院子,前厅后殿,东西北院都无人打理,使唤人也使唤不动,每次去了,那些下人都是躺屋里嬉笑聊天,何桐也从不管,他们的吃喝都是她身旁的赵阿姊打理。
如今赵阿姊被何桐带走了,也只带走了她一人。
鸢尾晨起,打好水进来,见何蘅绾已经坐着了,笑道:“醒了?正好洗漱。”
何蘅绾说:“叫阿紫进来,以后这种事你不用做了。”
鸢尾闷笑,把盆放下就去叫人了。
从耳房到这,不过几步远,阿紫足足用了一刻多才到,还睡眼惺忪着。
何蘅绾看都没看她,坐在榻上,只说:“打盆皂角水来,再放些白芷白芨和沉香,我要洗漱。”
可人未动,何蘅绾这才抬头,“我说话你是听不见吗?”
阿紫未曾想她会这样说话,指着门外,埋怨道:“不是有鸢尾吗?”
何蘅绾面无表情:“可现在,我是让你去。”
阿紫脸色一沉,又站了半分钟,“咣当”一声拎着盆就去了。
鸢尾瞪她一眼,何蘅绾起身走到箱柜前,“从前姑母不允我穿颜色深的衣裳,说是戾气重。”
鸢尾走至她身旁,箱柜里都是素淡色的衣裳,精确到每条革带。
“叫阿央去请绣娘,我要做几件衣裳。”
鸢尾点头,去唤人。
过一会,阿紫抱着盆,慢悠悠地往这走。
何蘅绾盯着她,问:“走不快吗?”
阿紫没给好脸色,“累。”
何蘅绾懂似得点头,忽而轻笑:“十板子。”
阿紫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蘅绾眨眨眼,“趴这,吃十板子。”
不等她反应的机会,旁边三个小厮上来就把人按住,盆里的水都给扬了,阿紫挣脱不开只能叫骂:“何蘅绾!你凭什么打我!”
她挣扎着,才发现这三个小厮面生,身上也没有何府的腰牌,不是本府人。
“打自家人,还能让自家人动手吗?”何蘅绾知道她疑惑,解释道:“这三位师傅可是我特意花重金从牢狱里请来的,挨了他们的板子,皮不疼也不破,但肉疼啊,据说血都憋里面,若不及时放出来就会感染致死。”
阿紫使劲挣扎,何蘅绾抬手一挥,其中一个小厮一脚踹阿紫后腿上让她跪着,又一脚踹她背上将其踹趴,另外两个按住她,剩下的一个取来五尺笞杖,重重砸在阿紫的臀上。
一下子,嘶叫声如惊雷炸耳,不敢说方圆十里都听见,至少这何府里里外外,都能听得真切。
何蘅绾拖来一椅子,坐在上面慢悠悠数着:“一、二、一、二、三、二、三……”
阿紫喊破了喉咙,声音粗粝沙哑:“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何蘅绾眯了眯眼,指着自己:“我?我怎么了?”
阿紫面色惨白,气息不稳,“你…你凭什么打我!”
何蘅绾又问:“我?我怎么了?”
阿紫哭喊出声,何蘅绾继续数:“一、二、三……”
总共数了二十下,才叫停。
何蘅绾站起来,指着被扬在地上的铜盆,说:“我让你给我打皂角水,你打的什么水?还有我让你放的东西,是一个也没见着,另外我吩咐了是洗漱,你只拿了盆和水来,还得是我请着。这么些年,哪次唤你做事不是这般费力?”
其实这不是真正原因。
何蘅绾说:“上个月鸢尾病重,我命你出府寻畚钱,你呢,在茶楼听了半天的书,回来怎么撒谎同我说的?”
说畚郎中游医去了。
当时何蘅绾就觉得好笑,畚钱一个视财如命的人,能放着这么大一个医药铺不要,去做那不讨好的捞什子游医?
阿紫气的说不出话,准确来说是被打的说不出话了。
何蘅绾早就叫人关了院门,视觉的冲击不如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叫喊有用,这些,足够听者去臆想任何血腥的画面。
“把她全身的钱搜了,从后门扔出去,记得,扔到畚钱的铺子里。”
阿紫慌了,一股子力气涌上来,扑腾了两下,又气又急,“没有钱,我怎么看伤……”
何蘅绾无辜一笑:“反正你的嘴这么能编能扯,试试把畚钱说通给你治伤不就行了。”
阿紫紧咬着唇,一下气得晕死过去,何蘅绾眼神示意,鸢尾叫人来拖走扔出去。
何蘅绾环视周遭,问:“阿央人呢?”
鸢尾笑着摇摇头:“说腿疼,去不了。”
何蘅绾“哦”了声,又坐下来,托着腮,想了想,说:“那就只好把人请来了。”
鸢尾从钱袋子里掏出银钱挨个递到三位师傅手里,“今天要赏板子的人不少,得麻烦三位师傅多多费力了。”
其中一个收了钱,拍拍胸脯,乐呵道:“这有啥,我们都习惯了,还是第一次捞到外快嘞,以后有这事,再叫我们就成,包你满意,不满意不收钱。”
另一个跟着说:“你们放心,我们打人,你想要什么说法都行,哪怕闷声把人打死,都好说。”
何蘅绾笑出声:“闷声把人打死?”
“对啊。”他指了指自己的棍子,“就是不见伤,就能把人抡死。”
抡死……好少见的词。
不过何蘅绾不想闹出人命,主仆一场,也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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