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棠坐过去，一只手下意识地揉着酸痛的膝盖，看着沈肇从怀里拿出油纸包好的龙须糖，珍宝似的捧到自己面前，接过尝了一口，毫不吝啬地夸赞，“好吃得很，是你做的？”

沈肇却没回答，只问：“挨罚了吗？膝盖怎么了？”

卫棠满不在乎地说：“在宫里总是要挨几次罚的，命在就行。阿肇，你手艺越来越好了，以后一定会做上庖长。”

沈肇在身上翻了翻，苦恼道：“我没带药酒出来，等寻到机会，我给你送去。”

“不用，药酒味道大，被人闻到，又是一场风波。”卫棠细细吃完龙须糖，将剩下的一点渣滓用油纸包好，放在袖中收好，想了想，说，“阿肇，我一定要想法子出宫。”

沈肇点点头，“难得碰上这个机会。我已经打听到内务府那边的消息了，正想法子把你的名字加上去。阿棠，还记得入宫前，我和你说的话吗？”

卫棠低下头，捡起一朵凋落的梅花，似乎早上的阴霾，因着回忆已经烟消云散，“记得。”

沈肇没再往下说，只是又温柔地笑了笑，快速地抬起手来在卫棠的发髻上蜻蜓点水似的触了一下，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最近陛下因为南边雪灾烦心，御膳房上下都提着一口气，变着花样准备着乾兴宫的吃食，大家都忙得厉害。”

卫棠的下巴轻轻一点，看着沈肇的背影拐过墙角，起身拍了拍衣裙，等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御膳房。

拿到王贵人要的梅花汤饼，已经将近午时，卫棠将东西细致地收到食盒里，快步赶去乾兴宫。

勤政殿门前，冯忠正守在那里，看到卫棠过来，眼尾挤出褶子，“来了啊。”又指使身边的小太监，“还不快把卫棠姑娘手上的食盒接过来？”

卫棠低着头，规规矩矩道：“有劳冯公公。”

冯忠凑上去一步，偏过头故意去看她的脸，“贵人小主同你说明白了没有？”

卫棠避让开，“冯公公，这里是乾兴宫，我不敢造次。”

冯忠打量她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嗤笑一声，道：“我有心抬举你，你却不知道珍惜，这乾兴宫在你心里，是个随便进的地儿？告诉你吧，如果没有我同他们打招呼，第一回你来送这些东西，就连人带食盒一起扔出去了。你能在小主跟前儿交差，是因为有我，懂么？”

说完，他抬手，想要在卫棠的脸颊上拍一拍。

卫棠歪着头避让开去，胸中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把自己置于不能回头的境地，于是忍了又忍，只说：“谢公公抬举，但我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冯忠眯了眯眼，“我说你有，你就有，就看着福气你接不接。”

卫棠沉默，手在身侧攥紧了，冯忠“啧”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勤政殿的门轻轻一响，内务府总管孟良卿从里头出来了。

冯忠立刻转过身去，笑脸相迎，孟良卿同他点点头，准备离开，不想一个小宫女忽然上前几步，行了一礼，“见过孟公公。”

孟良卿瞧都不瞧一眼，只淡淡“嗯”了声。

卫棠道：“我想求公公帮一个小忙，不知能不能借一步……”

话还没说完，冯忠直接斥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聒噪到孟总管这里了！还不快给我按下去！”

小太监们立时上来，将卫棠的嘴巴死死捂着，拖到一旁。

孟良卿挑了挑眉，偏过头想看看被围住的小宫女是什么模样，冯忠挡在前头，陪着笑道：“孟公公，不过是个想要攀龙附凤的蠢物罢了，满乾兴宫都知道，她成日来这儿晃悠，孟公公千万别招惹上她，没得脏了自己的眼。”

孟良卿近来忙得很，为了出宫而求到他面前的小宫女也很多，这会儿在乾兴宫，自然要给冯忠一个面子，只道：“都不容易，也别太为难了，说两句就罢了。”

冯忠道：“还是孟公公心善，听您的，不为难。”

孟良卿点点头，抬步走了，冯忠转过身来，脸现凶色，“把这死丫头按去那边好好地教训一顿，在宫里，要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卫棠一直在挣扎，奈何到底是女子，对方两个人发了狠，就让她动弹不得。

墙根下堆着积雪，此刻已经化作一滩污水，卫棠被按在地上，今日为了家人，新上身的干净衣衫被雪水劲头，带来深入骨髓的寒冷，发髻已然散乱，微翘的眼角氤氲出倔强的泪意。

冯忠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里带着折磨旁人的嘶哑快意，“咱家给过你脸面，你不肯好好捧着也罢，告诉你一句话，回去好好准备着，学一学怎么伺候男人，过些日子，咱家直接去闻箫阁要人。”

卫棠的指甲，狠狠陷进掌心的肉，疼痛和屈辱让她格外清醒。

不能鱼死网破，在这乾兴宫里，冯忠有无数办法把罪名全部推到她头上，何况她势单力薄，便是此刻想将冯忠杀了，也没有这个力气。

勤政殿的门忽然再一次开了，总管太监张松龄唱喏的声音响彻云霄。

“摆驾万寿宫！”

当今天子周呈衍身着赭黄袍衫，从中缓步而出，宫人太监们都紧随其后，冯忠忙不迭地示意小太监将卫棠带走，又满目恭敬地躬身下去。

卫棠被人挡着，根本看不到帝王在何处，但听得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又往前走了两三步，忽然就停下来。

“这是怎么了？”

慵懒的声音，带着俾睨天下的随性，让冯忠慌了神，刚才趾高气昂的人，这会儿直接跪了下去，“回陛下话，这小宫女不懂规矩，奴才正在教她。”

周呈衍一声哂笑，旁边大太监张松龄上前斥责，“糊涂东西，陛下跟前有你教人的地方么？待会儿去领十板子，好好思过！”

“是，是，奴才知错，求陛下恕罪。”

面前的人磕头如捣蒜，周呈衍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余光从卫棠身上轻飘飘地掠过，正要说什么，忽有小太监过来禀告皇后娘娘已经到了万寿宫，午膳也都齐备，太后娘娘着人来请陛下过去。

周呈衍向外走，跟在后头的人便也动了起来，直到上龙辇前，他才说了句，“那小宫女，似乎有点眼熟。”

张松龄赶紧道：“陛下，那是闻箫阁王贵人身边的宫女，有时会奉贵人之令来乾兴宫送些糕饼。”

周呈衍“嗯”了下，显然不过是随口一问，之后再也没有提及。

而此刻乾兴宫内，小太监们不知是不是被帝王之威吓傻了，不仅还在大力压制着卫棠，甚至其中一个从开始到跪下，都一直死死捂着她的嘴，直到冯忠沉声说“松手”，身上一丝力气也无的卫棠才扑倒在地面，大口地喘着气。

鱼死网破的最好时机，过去了。

小太监知道冯忠吃瘪，心情定然不佳，凑上去攒出笑脸问：“公公，不如把她拖到僻静之处再教训。”

谁知冯忠直接摆了拂尘，在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陛下的意思你是不明白？让她走。”

“公公……”小太监哭丧着脸。

冯忠看向卫棠，阴沉地笑了笑，“这宫里正经主子只有三位，照常理，我确实管不得你，只可惜这世上很多事，是不按常理来的。你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回去好生准备着。”

他摊出手去，又握紧，“笼中雀鸟，这辈子都飞不出人的掌心，懂么？”

卫棠是被小太监“请”出乾兴宫的。

她的脸因为被按着贴在冰冷的地面，此刻红通通的一片很难消散，身上的衣衫被污水沾染了大片，看上去皱巴而肮脏，发髻也散了一半，碎发垂在脸畔。

偶有宫人路过，免不了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卫棠低着头，手死死攥着，走出乾兴宫的范围后，寻了个没人注意的小角落，整理自己。

宫女的发式简单，以手指为梳，可以大致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卫棠用素银簪固定好后，拿出绢帕，发狠地擦着手和脸，仿佛那上头的脏污，永远清理不掉。

卫棠拼命咬着牙，心里对自己说“不许哭”，直咬得牙根都酸痛了，才将将忍住。

等回到闻箫阁，人人都瞧见她衣衫脏了，发髻也不似早时离开那样，王贵人喊她过去问话，她只说规矩做得不好，被冯忠教训了几句，王贵人却猜到并不仅是这么简单，想着之前这丫头倔强，胆敢落自己的脸面，心情大为舒畅，晚膳都多吃了一碗饭。

今晚不由卫棠值夜，临休息前，秋果还故意在门外扬着声音说：“所以心气儿高又有什么用，将来连给小主提鞋都不配。”

甜桃一脸愤愤，想要出去争吵，卫棠将她按住，摇了摇头，“秋果是小主心腹，你替我出头，吃亏的只会是你。”

“吃亏就吃亏，进宫以来，，没有姐姐一直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要挨多少打骂。”

卫棠笑了笑，“秋果这样的脾气，早晚闯下大祸，你别急。咱们拾掇拾掇睡吧。”

她一面说，一面脱去外裳，忽然想起什么，手往袖袋摸了摸。

里面空无一物。

不知为什么，就是这一瞬间，卫棠心中有一块地方突然土崩瓦解，先前那屈辱铺天盖地而来，挥散不去，让她怎么都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

不想让甜桃知道，她索性回过身去，吹熄了灯。

黑暗中，甜桃关心地问是不是累了，卫棠闷闷地“嗯”了声，就缩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