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闻箫阁卫棠,见过陛下,愿陛下万福。”
这话甫一出口,冯忠就吓了一跳,怎么语气听着颤颤,好似要哭了一般?
果然周呈衍眼尾微微一挑,轻轻道:“嗯?”
冯忠赶紧道:“放肆,陛下面前,怎做如此腔调?陛下,这宫女胆子太小,以至御前失仪,奴才这就将她带下去。”
卫棠却伏在地上,还是那样微颤而柔弱地说:“陛下容禀,奴婢心中有两个执念,能至御前沐受天恩是其中之一,一时激动难以抑制,是奴婢之过,请陛下责罚,奴婢死而无怨。”
周呈衍嘴角翘了翘,似乎觉得有些意思,冯忠还想说话,他挥了挥手,冯忠无奈,只能慢慢退出勤政殿。
“你方才说有两个执念,”周呈衍问,“第二个是什么?”
卫棠道:“奴婢之前被人为难,是陛下一言救了奴婢,不论奴婢将来侍奉谁,或者年纪到了要出宫,都想见恩人一眼,将恩人的容颜牢牢记在心上,直到奴婢死去。”
说到这里,她愈发惶恐地低下头去,肩膀轻轻颤抖,“奴婢如此妄言,万死难赎。”
白皙的脖颈露出来,连带着香肩若隐若现,周呈衍眼神微暗,沉声道:“抬起头。”
卫棠慢慢地抬起眼眸,那里头的泪尚未干涸,仿佛雨后的梨花坠着露珠,娇怯而柔弱,还藏着些勾人心魄的媚,周呈衍见过不少美人儿,但这一瞬间,竟觉得后宫三千佳丽黯然失色。
然而小姑娘只给了一瞬间的惊艳,就飞快地低下头去,轻轻道:“奴婢心愿已了,不敢再冒犯天颜。”
“既如此,退下罢。”周呈衍紧紧地盯着她。
后宫中有心之人太多,若是有意为之,此刻一定会失望。
卫棠却好似如释重负,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周呈衍看着她恭敬地退出去,再不曾抬过一下眼,也没有迟疑一下,倒还真是如她自己所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让张松龄把人给带回来。
身为帝王,身边的女人多,但如她这样纯澈却带着一丝丝媚意的,实在并不多见。
先前宠幸王贵人的时候就见过她,对于美人,便是不上心,也多少有些印象,如今她走到了自己眼前,好似水到渠成。不过么……周呈衍翻了翻手边的奏折,心想,先忙完这阵儿吧。
*
从勤政殿里出来,冯忠不知被打发到哪儿去了,一时碰不到,倒让卫棠松了口气,回到闻箫阁后,王贵人喊她去问话,她将冯忠离去前的对话一一转述,但后面那截儿,她狠下心,改了改。
“奴婢对陛下说,常怀感恩之心,是小主教给奴婢们的,小主时时刻刻将陛下放在心上,陛下听后似乎很高兴,不曾计较奴婢殿前失仪,让奴婢出来了。”
王贵人眼带怀疑,“你若有异心,或者提什么对食不对食的事儿,冯忠固然倒霉,但沈肇一定落不到好下场,懂么?”
卫棠低下头,“奴婢明白,小主放心,便是奴婢真有什么想法,陛下也瞧不上奴婢,人人都说陛下喜欢小主这样容颜倾城的女子。”
“你又知道了,哪里听来这些胡乱揣测圣意的瞎话。”王贵人舒坦几分,不再为难。
看起来,事情都顺顺当当,可这一晚,只有值夜的卫棠知道,自己彻夜难眠。
得快点,再快点,如果鱼儿不上钩,她就得拿这条命去拼了。
然而心里清楚,拿命拼,也不一定能拼出个结果,只要冯忠与王贵人联手反咬一口,说是因为撞破了她与沈肇的奸情才被嫁祸,身为宫女,就算是皇帝的人,胆敢生出别样的心思,她与阿肇,便都只能等死。
姥姥和阿娘还在宫外等她的消息,如果等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姥姥的那双本来就不大好的眼睛,得哭坏了吧。
她捂着胸口,想抚平那里的疼,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绵延的殿宇大气恢弘,她不过是其中的一处点缀,当真是低贱到,只有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放肆地哭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卫棠简单梳洗一番,翻出自己攒下的银子,趁着王贵人带秋果去给皇后请安,借口到内务府领东西,出了闻箫阁。
这宫里,最不值钱的是消息,最值钱的也是消息,卫棠出手大方,又有先前积下的人缘,打听到这一日太后嘱咐了御膳房做几道皇帝爱吃的,便专门去万寿宫左近摘了几朵开得正好的山茶花,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地等到御驾出现在长街尽头,才稳了稳神,捧着花朵儿,慢慢地迎上去。
周呈衍坐在龙辇之上,看到远远的来了个小宫女,倒是有几分眼熟,直到近了些许,才发现是先前那个闻箫阁的,叫什么来着……
他一面想,一面抬了抬手,示意张松龄不必出言提醒。
卫棠微微低着头,柳眉似月牙,眼眸清亮,看着怀中的山茶,嘴角弯出清浅梨涡,仿佛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和龙辇越来越近。
“放肆!”
陡然有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卫棠抬起头,当先看见了周呈衍的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赶紧跪下去行大礼,而斥责她的女子也走了过来,同样先对周呈衍屈膝后,才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哪里来的小宫女,如此不知礼数,见到御驾也不知避让。”
卫棠微微抬眼,认出是延福宫金盏阁的萧容华,这位小主离一宫主位还差着一口气儿,可因着一直有恩宠,又生性张扬,平日里别的妃嫔都不愿招惹,卫棠此时亦不敢得罪,赶紧道:“奴婢见过容华小主,请小主饶恕,奴婢并非有意冲撞御驾,实在是并未看到。”
萧容华又是冷冷一笑,她身边的宫女道:“在宫里走路,当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冲撞了贵人,就得受罚。”
卫棠低声道:“奴婢知错,待会儿自会遵照容华小主的意思,去皇后娘娘宫中领罚。”
萧容华眼神一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棠还是低声,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回小主话,奴婢并不在小主宫中侍奉,照规矩,若奴婢冲撞小主,应由皇后娘娘处置奴婢,小主……没有惩治宫女之权。”
萧容华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宫女竟然敢当着陛下落她的脸面,当即看向似笑非笑的周呈衍,轻轻地一撇嘴角,“陛下,您瞧瞧,嫔妾在这宫中是人人都能欺负了。”
周呈衍问:“那你想如何?”
萧容华娇嗔,“还得陛下给嫔妾做主,这小宫女既然说嫔妾罚不得她,陛下替嫔妾罚了,嫔妾也就消气了。”
周呈衍看向卫棠,身子微微向前倾,淡淡道:“采的是山茶花?”
卫棠愣了愣,答道:“回陛下话,是山茶。”
“怎么到这里来采花?”周呈衍问得温和,一旁萧容华不乐意了,上前两步刚要说话,周呈衍一个眼神扫过去,仿佛冬日里骤起的寒风,让萧容华心中一凉,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卫棠道:“奴婢听御膳房的人说,山茶有润肺滋养的功效,奴婢四处打听,都说万寿宫这里的山茶开得好,最适合做山茶花酥,奴婢想,奉与陛下的得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似乎觉得自己说漏嘴,抿了抿唇才道:“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萧容华笑了一声,“小小宫婢,竟敢有这样攀龙附凤的心思,陛下,该把她打发去暴室,让她在里头清醒清醒。”
周呈衍“嗯”了下,轻描淡写地下令,“那就依你所言,打发去暴室吧。”
卫棠的心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攥起来,但很快就松懈了。
自己已经尽力,死在暴室也好过让冯忠得逞!
她磕了个头,面对上来按着她的太监,没有任何反抗,温温柔柔地说:“谢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愿陛下的江山风调雨顺。”
周呈衍的目光轻轻一动,这宫里人人都知道去暴室意味着什么,难道这小宫女的遗愿,就是这个?
卫棠抬起头来,迎着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微微一笑,眼里染上遮掩不住的凄楚,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那样笑着。
萧容华看到这张脸,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斥道:“太不懂规矩了,陛下问话也敢不答,立时带去暴室……”
周呈衍却抬了抬手,眼底再无一丝笑意,“容华来万寿宫,是做什么?”
萧容华勉强笑道:“嫔妾是路过。”
“从玉宸宫回延福宫,需路过此处?”周呈衍还是那样随意,“回去思过,禁足三月。”
宫中美人儿似雨后春笋,一茬接着一茬,三个月不面圣,等同被打入冷宫,萧容华慌了,“陛下,嫔妾、嫔妾是听说陛下要来与太后娘娘一起用午膳,特特等在这里,想见陛下一面,嫔妾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怕陛下不喜……嫔妾不敢了……”
周呈衍看着她跪在地上,没有一丝情意,“欺君、僭越,不论哪条罪状,都不止是禁足三月这么简单。”
萧容华的眼泪说来就来,“嫔妾再不敢了,求陛下看在嫔妾尽心侍奉的份上,饶过嫔妾这次。”
正吵闹着,万寿宫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出来位年长的嬷嬷,正是太后身边的知檀,她缓步走来,一丝不苟地对皇帝屈膝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嬷嬷不必多礼。”
知檀看了看一旁的萧容华,温和道:“太后娘娘说,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动静,萧容华虽然有错,但到底是为了维护这宫里的规矩,罚思过几日,小惩大诫也就是了,陛下是念旧情的人,不必为了这点子小事动气。”
周呈衍笑了笑,“那么就照母后的意思。”
萧容华再无先前的气焰,擦着眼角,“谢太后娘娘,谢陛下。”
周呈衍却只看着卫棠,轻轻“啧”了声,“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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