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誓重归

元启三年的冬,似乎比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

浣衣局低矮潮湿的屋子里,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细小的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肺腑的刺痛。皂角的涩味、潮湿木头的霉味,还有几十个年轻身体挤在一起散发出的、混杂着汗味和疲惫的气息,构成了沈未晞苏醒后感知到的第一个真实。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阴司地府的森然,也不是坤宁宫临死前那灼人又冰冷的地龙暖气,而是头顶上方那布满蛛网、色泽暗沉的低矮房梁。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脖颈处仿佛仍未散去的、被白绫死死勒紧的窒息感。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却是年轻肌肤的温热与光滑,除了因寒冬和劳碌而生的些许粗糙,再无他物。

没有勒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她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激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这咳嗽声在寂静的通铺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旁边睡着的宫女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沈未晞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环顾四周,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黎明前最晦暗的微光,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大通铺,硬得硌人的木板,身上盖着的是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周围是十几张熟睡的、稚嫩而又带着深深疲惫的脸庞。远处,隐约传来规律的水声和捣衣杵撞击石板的闷响。

这里是浣衣局。

是她十五岁那年,因性情倔强、不懂逢迎,被尚宫局的管事嬷嬷寻了由头,贬斥而来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冬天,她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险些没能熬过去。

而现在……她竟然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喷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但下一刻,那滔天的恨意便如冰海倒灌,将这丝狂热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最清晰的皮影戏,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十年夫妻,她为萧景珩那个男人耗尽心血。从他是不受宠的皇子时便倾心相伴,为他周旋于世家权贵,为他打理拮据的皇子府,甚至在他被构陷圈禁、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时,她散尽嫁妆,动用母族全部人脉,拼死为他奔走,才换来一线生机。他登基后,后宫波谲云诡,她替他平衡各方势力,铲除一个个心怀叵测的妃嫔朝臣,稳坐中宫,母仪天下。

她做错了什么?错在太过能干,让功高震主的沈家成了他的眼中钉?错在太过恪守祖制,不如柳绵绵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由平等”的异世邪说来得新鲜有趣?

想到柳绵绵,沈未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刻骨的痛楚让她更加清醒。

那个自称来自千年之后的穿越女,仗着几分小聪明和那些不合时宜的“现代”知识,装出一副天真烂漫、与众不同的模样,将萧景珩迷得神魂颠倒。最后,竟联手那个男人,用一场拙劣至极的“巫蛊”陷害,将她这个结发十年的皇后打入深渊。

“皇后沈氏,德行有亏……赐白绫一段,留尔全尸。”

太监福安那尖细阴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萧景珩那冷漠疏离的眼神,柳绵绵那假作悲悯实则得意的嘴角……最后时刻,她发下的血誓,字字泣血——

“若有来生,定要你们血债血偿!这万里江山,我要亲手夺过!我的命运,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原来,老天爷真的听到了。

她沈未晞,回来了!带着前世十年宫廷沉浮的记忆,带着对那对狗男女彻骨的仇恨,回到了这命运转折的起点!

不再是那个一心辅佐夫君、相信爱情永恒的傻女人。这一世,她只为她自己而活!权力,那至高无上的、能主宰自己也能碾压他人的权力,才是她唯一的目标!

爱情?君王恩宠?都是镜花水月,是穿肠毒药!这一世,任何男人,都休想再让她动心分毫。他们,只配成为她登顶权力之巅的踏脚石!

从这最低贱、最艰苦的浣衣局开始,一步步,她要爬上去。爬到那无人能及的巅峰,将那些负她、欺她、害她之人,统统踩在脚下!

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白骨累累。但她早已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当务之急,是先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并且,要尽快离开这个泥沼!

思绪纷杂间,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夹杂着不耐烦的脚步声,以及那个令人厌恶的嗓音——掌管这片区域的张嬷嬷。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挺尸?一个个懒骨头!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进宫来享福的吗?”张嬷嬷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沈未晞!死了没有?没死就给我滚起来干活!浣衣局可不养白吃饭的闲人!”

伴随着呵斥,是灯笼杆子敲击门框的“哐哐”声。

沈未晞眼神一凛,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她迅速躺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虚弱不堪,气若游丝。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张嬷嬷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浑浊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通铺上的宫女们。

她一步步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走到沈未晞的铺位前,她用冰冷的灯笼杆子毫不客气地捅了捅沈未晞的肩膀:“喂!说你呢!装什么死?”

沈未晞适时地发出一连串虚弱的咳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微微撑起身子,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嬷嬷……我……我这就起……”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病中的颤抖。

张嬷嬷嫌弃地皱紧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沈未晞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真是晦气!赶紧的,别磨蹭!今天活儿多着呢,贵妃娘娘宫里有几批紧要的衣物要浆洗,若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贵妃娘娘?沈未晞心中冷笑。如今宫中位份最尊贵的贵妃,是生育了大皇子的李贵妃,性情骄纵,颇得圣心。也是前世初期,柳绵绵需要小心翼翼巴结仰仗的对象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这些“故人”间接打交道了。

她挣扎着,颤巍巍地起身,动作迟缓而无力,像个真正的久病之人。旁边已经有手脚麻利的宫女开始穿衣叠被,窸窸窣窣,没人多看她一眼。在这浣衣局,病倒、甚至病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同情心是最廉价的、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沈未晞跟着人群,步履蹒跚地走出低矮压抑的宿舍。天光未亮,残月孤悬,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浣衣局偌大的院子里已经点起了数十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是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和早已开始默默劳作的、灰色的人影。

冰冷刺骨的井水,沉重的捣衣杵,反复而机械的搓洗动作……这一切对她而言,遥远又熟悉。前世母仪天下之后,她早已十指不沾阳春水,锦缎绫罗,香薰暖阁。但刚入宫的那一两年,这些最底层的辛苦,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只是,心境已然截然不同。

曾经的沈未晞,心中或许还有委屈、有不甘、有对未来的迷茫。而此刻的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明确的目标。她不再觉得这劳作是屈辱,而是将其视为蛰伏和观察的最佳时机。

她默默地走到分配给自己的水池边,低下头,开始机械地搓洗衣物。冰冷的水瞬间浸没了双手,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一边动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哪个宫女在偷懒耍滑,只是做做样子;哪个宫女巴结了巡查的嬷嬷,得以分配稍轻松些的活计;谁和谁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口角,彼此瞪视;张嬷嬷又是在什么时候会离开院子去偷闲……

这些细微末节,在曾经心高气傲的沈家小姐、甚至是后来的皇子妃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但如今,在这等级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宫底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讯息,却可能成为她生存乃至破局的关键。

“喂,沈未晞,”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沈未晞抬头,是春杏。她是张嬷嬷的远房侄女,在浣衣局里算是有点小权势,惯会欺压像沈未晞这样没背景又不得宠的小宫女。前世,沈未晞没少受她的气。

春杏指着角落里一堆明显更脏、布料也更粗劣的衣物,那是分配给最底层、或是被刻意刁难的宫女的活计,不仅费力,还容易损坏双手。“你去洗那堆。”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若是前世的沈未晞,即便落魄,骨子里那份骄傲也会让她忍不住出言反驳,结果自然是换来更严厉的惩罚和羞辱。

但现在的沈未晞,只是抬起苍白的脸,露出一抹怯懦而顺从的、近乎卑微的笑意,细声应道:“是,春杏姐姐。”

她没有任何犹豫,顺从地抱起那堆散发着汗味和其他难以名状气味的脏衣,走到了最偏僻、最寒冷的一个水池边,默默地开始清洗。冰冷的井水再次浸泡双手,冻得指关节发白、发僵,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将所有的屈辱和恨意,都压抑在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之下。

忍。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隐忍。像蛰伏在冰雪下的毒蛇,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但隐忍,绝不意味着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她一边搓洗衣物,一边留意着春杏的动向。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春杏趁着张嬷嬷转身去训斥另一个宫女的间隙,眼神闪烁,迅速将几件质地明显好于普通宫服、看起来像是某些有点体面的大宫女才能穿的常服,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放在角落的洗衣篮里,并用一些破布草草遮盖住。

偷窃宫中之物,哪怕是旧衣物,也是重罪。这春杏,仗着有点关系,看来没少干这种中饱私囊的勾当。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时间在冰冷的水流和单调的劳作中缓缓流逝。天色渐渐亮起,但冬日的阳光毫无暖意。宫女们的手大多冻得通红肿胀,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只有监工嬷嬷的呵斥声不时响起,鞭策着她们不敢停歇。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上一抹凄冷的橘红,一天的劳作接近尾声。张嬷嬷照例开始巡查,清点衣物,准备入库。

就在这时,张嬷嬷的脚步停在了一堆已经洗好晾挂的衣物前,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回事?李贵妃宫里送来的那几件云锦内衬呢?数目不对!谁负责的?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负责那批衣物的几个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称自己洗好后分明已经晾挂好了。

张嬷嬷脸色铁青,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全场:“好啊!竟敢在浣衣局里手脚不干净!是谁?现在站出来,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被我查出来,乱棍打死!”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春杏站在人群中,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动,当她的目光与沈未晞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想要祸水东引,突然伸手指向沈未晞,尖声道:“嬷嬷!是她!肯定是沈未晞!她今天病恹恹的,一直待在角落里,肯定是她趁机偷了东西!”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未晞身上。

沈未晞心中冷笑一声,机会来了。

她并没有惊慌,而是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无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傻了。她看了看暴怒的张嬷嬷,又看了看眼神狠毒、带着威胁意味的春杏,瑟缩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怯生生地、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

“嬷嬷……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今天一直在洗春杏姐姐吩咐的衣物,未曾离开过水池……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目光似有若无地、带着几分恐惧地,快速扫过春杏那个放在角落、看起来有些鼓囊囊的洗衣篮。

她什么都没明说,但那副欲说还休、备受惊吓、又不敢隐瞒的模样,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有说服力。

张嬷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常年管着这些底层宫女,什么龌龊事没见过?她立刻顺着沈未晞的目光看向了春杏的篮子,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春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失声叫道:“你胡说!嬷嬷,她陷害我!她……”

“闭嘴!”张嬷嬷厉声打断她,几步冲到那个篮子前,一把掀开上面遮盖的破布——那几件质地精美的云锦内衬,赫然就藏在下面!

“好你个春杏!狗胆包天!竟敢偷到贵妃娘娘的头上了!还敢攀咬他人!”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春杏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嬷嬷饶命!不是我!是沈未晞!是她放进去的!”春杏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

沈未晞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委屈的啜泣声,愈发显得柔弱可怜。

张嬷嬷正在气头上,眼见人赃并获,又见沈未晞如此“老实胆小”,而春杏却气急败坏地攀咬,心中早已有了判断。她怒极反笑:“人赃并获,还想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春杏给我拉下去,重打十板子!扣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不顾春杏的哭喊挣扎,将她拖了下去。春杏被拖走时,看向沈未晞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未晞却始终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甚至有些溃烂的双手,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那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锋芒。

第一颗绊脚石,清除了。虽然微不足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吃人的后宫,她沈未晞,真正地回来了。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她已找准了方向。每一步,都将踏着算计与鲜血,走向那唯一的、至高的目标。

寒风依旧凛冽,浣衣局里的水声、呜咽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沈未晞重新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力搓洗起来。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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