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宫中渐渐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氛,各宫开始悬挂桃符,洒扫庭除,连带着浣衣局的活计也繁重起来,送洗的多是准备过年穿用的新衣、幔帐等物。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浆洗新布特有的气味,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硫磺味。宫女们依旧劳累,脸上却或多或少带了些许期盼,盼着年节时或许能多得些许赏赐,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
沈未晞的心,却比平日更加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她知道,按照前世的记忆碎片,那个关键的转折点,就在这几日了。她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母狼,耐心而警惕地等待着。
小怜如今已成了她不可或缺的臂助。这丫头虽仍怯懦,但在沈未晞有意的引导和庇护下,胆子渐渐大了些,也学会了从内务府那些低阶太监、嬷嬷的闲谈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
“姐姐,我今日去送浆洗好的宫灯罩子,听尚寝局的两个小宫女嚼舌根,”小怜趁着四下无人,悄声对沈未晞道,“说是御前伺候茶水的云岫姑娘,前两日失手打碎了皇上心爱的一方端砚,被裘总管重责了二十板子,撵去暴室了!”
云岫?沈未晞眸光一闪。她记得这个名字!前世似乎就在这个年关前后,御前确实空缺出了一个茶水的职位,后来是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补上的,那宫女后来似乎……并没有太大作为,但也算是脱离了苦海。难道就是这个契机?
“御前伺候茶水的缺儿空出来了?”沈未晞故作不经意地问。
“可不是嘛!”小怜点头,“听说裘总管正头疼呢!年节下御前事务繁忙,茶水上的差事要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又放心的人手。要求可高了,要心思细腻,手脚麻利,懂茶道,还要……还要身家清白,模样周正。”
心思细腻,手脚麻利,懂茶道,身家清白,模样周正……这几个条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未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前世的她,身为世家贵女,琴棋书画或许不算顶尖,但品茗之道却是自幼熏陶,极为精通。至于其他条件……她沈未晞,哪一样不符合?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机会!这就是她等待的东风!一个能让她直接进入权力中心边缘的机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前奉茶宫女,但那是御前!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之一!比起浣衣局,无异于一步登天!
然而,风险同样巨大。御前规矩森严,裘总管又对她和浣衣局心存芥蒂,柳绵绵更是虎视眈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去,还是不去?
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她重生归来,不就是为了攀上那至高之位吗?岂能因惧怕风险而畏缩不前?
“御前的差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沈未晞压下心中的激荡,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小怜却叹道:“是啊,想想都吓人。不过若是能选上,可是天大的造化呢!再不用在这浣衣局受苦了。”她语气里满是向往,却也知道这造化与自己无缘。
沈未晞不再说话,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如何能让自己的名字,合理地进入裘总管的候选名单?直接毛遂自荐是下下策,只会引人怀疑。必须借力,必须有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渠道。
张嬷嬷?她如今对自己颇为倚重,或许愿意帮她递个话,但张嬷嬷人微言轻,在裘总管面前说不上话,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坤宁宫?白芷姑姑或许有这个人脉,但自己与坤宁宫的关系尚未深厚到可以请求如此重要的举荐,而且坤宁宫举荐的人,裘总管和柳绵绵那边必然会更加警惕。
还有谁?她必须找到一个既能说得上话,又与自己没有明显利害关系,甚至……可能因为此事而受益的人。
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内务府负责采买茶叶的管事太监,赵德安!
前世她隐约记得,这赵德安似乎与裘总管有些远房亲戚关系,但关系并不密切,且此人贪财,职位不高却有些实权,常利用采买之便中饱私囊。御前茶水空缺,负责供应御茶的赵德安,或许也会受到些压力,如果他能在裘总管焦头烂额之际,“偶然”发现并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岂不是大功一件?而自己,恰好可以成为他的“功劳”!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沈未晞脑中逐渐清晰。她需要一笔钱,需要创造一个“偶然”的机会,更需要一个能让赵德安心动并且认为“安全”的理由。
接下来的两天,沈未晞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默。她暗中将张嬷嬷近来因倚重她而私下赏赐的一些散碎银子,以及柳绵绵上次赏的那点残余,仔细清点,凑成了一笔不算多但足以打动一个小管事的数目。她又利用分配物资的便利,仔细查看了近日内务府送来的茶叶清单,记下了御前常用的几种茶叶和其特性。
腊月二十五,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沈未晞寻了个由头,说浆洗某位贵人衣物需要一种特殊的软水,需去内务府杂物库领取。她特意选了一个接近晌午、赵德安通常会在茶库附近核对账目的时辰。
果然,在她领取了软水,抱着陶罐准备离开时,“恰好”在通往茶库的僻静宫道上,遇到了正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赵德安。
沈未晞连忙避让到一旁,垂首而立。
赵德安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此刻正搓着手,一脸愁容,嘴里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上好的云雾茶偏偏这时短了斤两……裘总管那边催得紧,这年关底下,让我上哪儿淘换去……”
沈未晞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她故意让抱着陶罐的手一滑,罐子倾斜,少许清水洒出,溅湿了赵德安的靴面。
“哎呀!”沈未晞惊呼一声,慌忙放下陶罐,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冲撞了公公!请公公恕罪!”她声音惶恐,带着哭腔。
赵德安正心烦意乱,被这一打岔,更是火冒三丈,抬脚就要踹:“没长眼睛的贱婢……”
“公公息怒!”沈未晞抬起头,泪眼汪汪,却迅速将那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塞进了赵德安的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奴婢是浣衣局的沈未晞,无意冲撞公公!这点心意给公公压惊……奴婢……奴婢方才好像听到公公为茶叶的事烦心?”
赵德安感觉到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怒火顿时消了一半,又见这小宫女虽然惶恐,眼神却清澈,不像寻常粗使宫女那般愚钝,而且居然提到了茶叶,他不由得收起脚,眯着眼打量她:“哦?你耳朵倒尖。怎么,你一个浣衣局的,还懂茶?”
沈未晞心中一定,知道鱼儿上钩了。她依旧跪着,语气怯怯却清晰:“奴婢不敢说懂……只是奴婢家中未败落时,曾……曾随家父学过些许品茗之道。方才听公公提及云雾茶短了斤两……奴婢斗胆,或许……或许可以用品质相近的‘雀舌’暂代?雀舌香气清锐,虽不及云雾醇厚,但冲泡得法,亦可冒充一二,应急应是够了……”
赵德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宫女不仅知道云雾茶,还能提出用雀舌替代的具体方案?这绝非普通宫女能有的见识!他捏了捏手中的荷包,又想到裘总管那边的催促,心思活络起来。若此女真有些本事,或许……
但他依旧谨慎,冷笑道:“哼,说得轻巧!御前的东西,是能随便替代的?若是被品出来,咱家脑袋还要不要了?”
沈未晞连忙道:“公公明鉴!奴婢只是提供一个法子……再者……奴婢听闻御前茶水上的云岫姑娘出了事,如今正缺人手。若公公能举荐一个懂茶道、心思细的人上去,将来在御前也能有个照应,这等茶叶小事,自然更容易周全……”她的话点到即止,却清晰地传递了两个信息:一,我有能力解决你眼前的麻烦;二,我能成为你在御前的眼线,对你长远有利。
赵德安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这小宫女,胆大,心细,而且极其聪明!她分明是看准了眼前的困局,来跟自己谈一笔交易!举荐一个浣衣局宫女去御前,听起来荒谬,但若她真有些本事,又能解决云雾茶的燃眉之急,自己在裘总管面前便是立功!至于她去了御前是福是祸……那与自己何干?成了,自己多个眼线;败了,也不过是个浣衣局宫女,牵扯不到自己头上。
这笔买卖,似乎……做得过!
“你倒是敢想!”赵德安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了许多,“起来吧。咱家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至于你说的……哼,看你自己的造化吧!”他撂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揣好荷包,转身走了。
沈未晞慢慢站起身,看着赵德安远去的背影,轻轻掸去膝盖上的尘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东风已至,波澜将起。这潭死水,是时候被彻底搅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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