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店

阳光过于慷慨,几乎有些蛮横地泼洒在米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每一根绒毛尖端都闪着细碎的金光。

沈清欢蜷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那片特别厚软的区域,一本翻了两页就再没动过的书摊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着地毯的绒穗。

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沉的声音。

这种极致的柔软和安宁,有时像襁褓,有时也像温柔的茧房。

沈清简端着一杯水走过来,黑色的长发挽成了一个低而松的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几缕碎发垂在清瘦的颊边。她没有穿往常的家居服,而是一身质地柔软的浅灰亚麻衬衫和同色系长裤,看起来……像是准备要出门的样子。

她把温水放在沈清欢触手可及的小茶几上,然后在地毯上坐下,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

目光落在窗外过分耀眼的蓝天上,很随意地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

“南巷那家书店,你还记得吗?老板说新进了一批旧画册,关于云和植物的。”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膝盖,“天气预报说,下午三点以后云层会厚起来,阳光刚好不那么刺眼。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路上会经过那棵你喜欢的、开花像雪片的树,现在应该还没谢完。”

沈清简说完,才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平静,没有催促,没有期待,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关于外部世界的选项。

她甚至没有用“我们去”或者“你想不想去”这样的句式。她只是把“书店”、“旧画册”、“开花的树”、“二十分钟路程”、“下午三点的云”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轻轻放在沈清欢面前的地毯上。

沈清欢捻着绒穗的手指停住了。

喉咙有些发紧。

出门。

这个简单的词,对现在的她而言,不亚于一场需要精密策划的远征。

人群、声音、陌生的目光、不可控的交通、还有必须维持的、最起码的“正常”表象……每一样都耗神至极。

但沈清欢看向她。

她今天看起来确实不太一样。那根素银簪子我很少见她用,簪头是一朵极小的、含苞的玉兰,衬得她侧脸线条少了几分平日的冷肃,多了些柔和的意味。

她似乎……是认真在提议,并且自己已经做好了“出去”的准备。

沈清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目光垂下,落在自己光着的、陷在绒毛里的脚上。

沈清简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了然。

“袜子在你左边抽屉第二格,新的,浅口纯棉。鞋是那双米白的软底帆布鞋,鞋带我已经替你系松了,一脚就能穿进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做术前器械清点,“门口放了把长柄伞,很轻,可以当拐杖撑着走,遮阳或者突然下雨都用得上。”

“我包里装了温水、薄荷糖、你的药、还有一副降噪耳塞,如果你觉得吵。”

她几乎预判了沈清欢所有可能产生的、细微的抗拒和困难,并且悄无声息地替我把解决路径铺到了脚下。

不是强迫,而是将“出门”这个庞大可怕的概念,拆解成一系列可操作的、具体的、甚至带着些许体贴趣味的步骤:穿那双一脚蹬的鞋,拿那把可以当拐杖的伞,路上看那棵开花的树,终点是可能有喜欢画册的书店,时间选在阳光最温和的午后。

她不是在要求沈清欢挑战什么,她只是说:看,这条路,我陪你走过去,也并不那么难熬,甚至可能有一两处微小的风景。

沈清欢沉默了很久。

阳光在地毯上移动了一寸。

“……一定要去吗?”沈清欢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不一定。”她立刻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可以继续待在家里,我念书给你听,或者一起把昨天没看完的电影看完。”她给出了另一个同样具体而安稳的选项,将选择权完全放回沈清欢手里。

这反而让沈清欢松了口气。

她不是被推出去的,她是有选择的。

沈清欢又看向窗外。

天蓝得让人心虚。

那棵“开花的树”,记忆里是种轻盈朦胧的美。旧画册……她好像很久没有触摸过纸质书页特有的粗糙质感了。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陌生的好奇,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在心底最板结的土壤里,极其轻微地挣动了一下。

“……画册,是什么时候的?”声音很轻。

沈清简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阳光在深潭表面一闪而过的金鳞。“老板说,主要是上世纪初的植物图谱,还有一些气象手绘。印刷得不算精美,但笔触很细。”她描述得克制,却恰好挠到了某个痒处。

沈清欢吸了口气,手指从地毯绒穗上移开,抓住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

脉搏在指尖下有些快地跳动。

“……就去看一眼。”他说,像在跟自己讨价还价,“如果走到一半觉得不行,就回来。”

“好。”沈清简点头,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手腕上的银链和玉兰簪子呼应着一点沉静的亮光。

“随时可以回来。”

沈清欢将手放进她手里。

她的手掌干燥温暖,稳稳地将沈清欢从柔软的地毯上拉起来。

她恍惚了一下,但沈清简握得很稳。

穿袜子,穿鞋,果然如她所说,异常容易。鞋子柔软贴合,像另一层更坚固的“地毯”。她递给沈清欢那把长柄伞,木头手柄打磨得光滑温润。

她自己背了一个很大的亚麻布包,看上去轻松随意。

开门前,沈清简回头看了一眼。“耳塞在我左边口袋,随时可以拿。”

沈清欢点点头,握紧了伞柄。

门开了。

外界的声音、光线、气流,瞬间涌了进来,与室内那片被地毯过滤过的宁静截然不同。沈清欢下意识地眯了下眼,呼吸一滞。

沈清简先一步跨出去,然后侧身,让出空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自己迈出那一步。

沈清欢抬起脚,跨过了门槛。

阳光落在皮肤上,是温的,有重量。

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植物蓬勃的气息和远处模糊的车流人声。

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辽阔,也无比嘈杂。沈清欢的心脏在胸腔里撞了一下。

沈清简自然的牵起她的手,那把伞柄的木头质感真实地硌在掌心。

沈清欢试着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走吧。”沈清简说,声音混合在风里,听起来很寻常,“跟着我,走慢点也行。”

她们开始往前走。

脚步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发出规律的、属于户外的声响。

沈清欢低着头,最初只敢看前方几步内她的鞋跟和移动的裤脚。

慢慢地,视线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扩展。

沈清简说的那棵树,真的还在开着。

细碎的白色花瓣随风旋落,有一片沾在了她的黑发上,她也没拂去。

沈清欢盯着那一点白,看了很久。

走到巷口时,一阵稍大的自行车铃响起,沈清欢惊得肩膀一缩。

沈清简极其自然地侧移半步,用身体帮地挡了一下那看不见的声浪冲击,手臂很轻地在她背后虚扶了一下,旋即放开。

“快到了。”沈清简指向前方一个爬满常春藤的旧门脸,“就是那里。”

书店比沈清欢想象中更小,更安静。

推门进去时,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一声“叮——”。

室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旧纸张、油墨和木头柜子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书架高耸,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空间里只有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店主,在柜台后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

沈清简带她径直走到最里侧一个靠窗的小桌旁。

桌上已经摊开了几本厚重的册子,封面是磨损的深蓝色布面。

“就是这些。”她拉出椅子让沈清欢坐下,自己则靠在对面的窗台边,没有挨得太近,留给沈清欢呼吸的空间。

手指有些颤抖地抚上画册的封面。

粗糙的布纹,微凉的触感。

翻开,内页的纸张已经泛黄,但那些用钢笔和水彩精心绘制的云朵形态、植物脉络,依然清晰得惊人。

笔触细腻温柔,仿佛能看见绘制者当年屏息静气的专注。

时间在这里缓慢沉淀下来。

窗外偶尔经过的行人脚步声变得遥远,店内只有沈清欢翻动纸页的沙沙轻响,和沈清简几乎无声的、平静的呼吸。

沈清欢完全沉浸了进去,暂时忘记了出门的紧张,忘记了身体的沉重,忘记了所有盘踞在心底的灰暗。

这一刻,只有眼前这些被时光保存下来的、关于天空与生命的、宁静的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发现沈清简正静静地看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神柔和。

窗外,云层果然渐渐聚集,将过于炽烈的阳光过滤成一片匀净柔和的乳白,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光边。

她见沈清欢抬头,唇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用口型无声地问:“还好吗?”

点点头,手指还按在画册上一朵蓬松的积云图案上。

她笑了,这次真切了一些。然后她转过头,望向窗外被云层温柔覆盖的天空,侧脸在柔和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宁静。

沈清欢知道,这只是一次短短二十分钟的、小心翼翼的“出门”。

回去之后,抑郁的“小狗”或许仍在原地等待。

但此刻,在这个陈旧书店的角落,在泛黄画页和窗外云光的笼罩下,在她沉默而稳固的陪伴里——

沈清欢触摸到了久违的、来自世界的一小片,毛茸茸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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