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班森·韦利恩斯遗憾地摊开了手:“我一直说他该在这方面发挥点自己的主见的。”
卡尔看着那个眯着眼睛微笑的棕发男人,心中凉了一截。
这个管家是伯尼的父亲。
难怪他的态度会如此熟络。
还以为没有熟人,结果憋了个大的。
韦利恩指着这里的人给他一一介绍:“今天的晚宴由你来接替艾迪做第二男仆,这是第一男仆艾德森,他十分优秀,会带你熟悉一切事务。”
他说着叹一口气:“艾迪的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实在没有时间送你去仆人学校,希望今晚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对面的艾德森在韦利恩的介绍中微微动了一下,昏暗的灯光给每个人眉眼的轮廓都打下一团漆黑的阴影,使人看起来总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鬼气。
卡尔同艾德森握手,在对视中艰难地找出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睛。
管家又介绍下一个人:“这是女管家海斯太太。多亏有她这个庄园的一切才能有条不紊。”
卡尔看过去,那是一个体格很壮的女人,她脸色不善地站在阴影里,眉骨下的两团黑影浓郁得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几乎就是两个黑窟窿,看着尤其可怖。
她走到卡尔跟前,腰间的钥匙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响,哗啦啦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
卡尔终于看清楚她的长相,心里不由得更加发毛。
她眼睛浅得发白,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眼球近乎凸起,最外围遍布着红血丝。
然而最令卡尔觉得骇然的是——她不会眨眼!
想起方才捏他脸的那个女仆,卡尔惊觉,不仅是她,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接他进来的韦利恩,其余的人全都不会眨眼!
卡尔下意识朝韦利恩看去,他只是看着他,站在阴影里,脊背略微弯曲,微微侧着头微笑。
唯一的“正常人”也显得诡异起来。
他妈的,刚开局就群英荟萃了。
想到此,手上突然一凉,卡尔猛地转回过头,冷不丁对上那双只有一点点灰色瞳仁的眼睛。
海斯太太正用一双枯瘦冰凉的手将他紧紧握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着他。
那目光与其说打量,倒更像是检查。
她的目光从卡尔的脸开始,一寸一寸缓缓下移,不知看到了什么,她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剧,几乎要把卡尔的手腕握断:“黑纱……你为什么没有佩戴黑纱?”
她音量并不大,声音像是蛇爬进卡尔的耳朵,却又难达鼓膜,像隔了层屏障般不真切。
“我这里有!”
还是一样的声音,令卡尔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周围的介质。
不等他想明白,之前那个女仆已经拿了一块黑纱过来帮他戴到袖子上,手忙脚乱看起来十分慌张。
韦利恩却只是笑着,顺势介绍起两位女仆装扮的人:“这两位美丽的女士是唐娜和安妮,年长几岁的是唐娜。”
正帮他佩戴黑纱的便是唐娜,她隔在他和海斯太太之间,边仔细整理好黑纱边叮嘱他:“千万不要摘下这块黑纱,海斯太太很讨厌仆人服装不得体。”
她的瞳孔相对海斯太太来说要稍微正常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眼珠同样不会转动,说话只能转动整个头颅,卡尔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这脑袋能转个360度。
卡尔冲着她点点头,在脑子里推断着自己当下的处境。
这是系统口中的“溯洄”,但绝不是正常的公元20世纪,这里的一切……诡异得就好像是一场濒死前的梦。
但是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再没有逻辑的场面,只要抽丝剥茧,总能找到线索。
卡尔迅速冷静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服饰。
在庄园文化鼎盛时期,仆人的礼服和主人一样等次分明,不同的场合对礼服有着严格的要求。
燕尾服属于大礼服,适用的场合一般十分正式。佩戴黑纱是不方便服丧时用来表示哀悼的替代方式,而管家又这么急着用人……
卡尔很快做出判断,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葬礼,死者应该是一个对整个庄园来说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样看来他的确是第一次来到格温庄园,和这里的人并不认识。
所以为什么急着让他来到这里?他接替的上一任男仆去哪了?
随着唐娜帮他佩戴好黑纱,海斯太太的死亡凝视似乎也减轻了些许,唐娜放松下来,众人似乎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海斯太太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给你们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不要再散漫下去了!”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众人身上,神色极其不满:“伯爵的葬礼还没结束,今晚小姐们和伯爵的堂亲留在这里就餐,你们中任何人出了什么岔子,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金属钥匙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发出碰撞声,屋子里的氛围瞬间变得异常压抑,仆人们全部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叮叮咣咣忙碌起来。
像是一场群戏。
“我要去检查一下餐具的摆放,你们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想着偷懒!”海斯太太似乎是满意了所有人各司其职,离开厨房消失在了另一侧的门里。
她的离开让这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安妮觑了门口好几次,确定海斯太太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一边懒散地用樱桃装饰布丁一边凑到唐娜身边小声八卦起来:“那么此后庄园的主人,就是莱拉少爷了吗?”
唐娜正清点着要端上去的每一份主食:“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可是……”安妮说着压低了嗓音,“不是说莱拉少爷的身份并不确定,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管理格温庄园和整个伯恩郡?况且他才只有十四岁。”
“他是伯爵大人的长孙,无论如何他都是法律规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唐娜转向韦利恩,“韦利恩先生,能否给我一些香槟来拌芦笋沙拉。”
“当然。”韦利恩正将晚宴要用的酒一一检查,他抽出一瓶香槟递给唐娜,顺便打趣一句,“除了你就只有国王操心由谁来管理伯恩郡了,安妮。”
安妮道:“我只是感慨一下,他这样年轻,小姐们和堂亲一定会刁难他。”
韦利恩笑道:“可别被海斯太太听见你在背后议论主人。”
“她难得不在这里。”安妮小声说道,“我听说除了庄园遗产,还有一份世代积累的艺术品宝藏,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不知这份宝藏是否会一起继承给莱拉少爷——堂亲们是为此而留在这里的吗?”
卡尔眉梢微挑——没想到那份宝藏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唐娜似乎并不赞同安妮的话:“那只是传说罢了,谁都不曾见过。如果真的有一份这样庞大的遗产,伯爵要把它藏在哪呢?”
“可是我听说伯爵大人死亡当天看的报纸,被他故意烧掉了三个单词,说不定就是那份宝藏的线索。”
“快别胡说了!”唐娜叱她,“伯爵大人晚间突然发病去世,报纸是早饭前就准备好的,伯爵离开餐桌后再未动过,他怎么可能会在早上刚好预料到自己那一天会发病而死呢?”
安妮小声道:“可是那份报纸……”
唐娜快速做好自己手上的活计,顺便将安妮分神耽误的部分一起干了:“或许只是巧合,谁一时疏忽也说不定。”
安妮仍旧不服气:“怎么会是疏忽?伯爵的报纸向来只由罗杰先生负责,罗杰先生怎么可能会出这种错误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察觉不对,她四下环顾了一圈,问:“罗杰先生呢?”
韦利恩道:“罗杰先生当了很多年伯爵的贴身男仆,和伯爵感情很深,我看他实在悲痛欲绝,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就让他先去休息了。”
安妮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怜的罗杰先生。”
卡尔的感觉很奇异,他既参与其中又像是一个旁观者,从始至终都像是一场清醒梦。
他正留神听着她们的对话,耳边突然传来韦利恩的声音:“别在这愣神了小伙子,我竟不知道你也是今晚宴会的座上宾吗?赶快让艾德森带你回房间收拾一下然后开始工作,格温庄园恐怕还没有付工钱雇人发呆的差事。”
卡尔还想再多打探到一些东西,但是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艾德森先回了房间。
“这是艾迪之前的房间,床和被子我都换过了,你可以放心使用。那边的隔间是卫生间,里面的洗漱用具应该也都预备全了,我就在你对面,有什么缺的东西你也可以随时找我去借。”艾德森一边点燃烛台一边为他一一介绍。
卡尔提着行李箱走进去,那房间十分窄小,只有床和必备的家具,被子全部叠放整齐,桌子上只有数量过多的蜡烛燃烧着,显得很空。
卡尔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上面有两份报纸。
艾德森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解释道:“伯爵为仆人们单独订购了一份伯恩日报,不过平常大家都不怎么在意。这估计是艾迪留下的,伯恩日报总在尾页设计一个纵横字谜游戏,艾迪很喜欢那个,每次都会在对完答案后继续研究当期的新题目。”
“你喜欢看报纸吗?”艾德森无所谓道,“你想看就留着吧。不过可别指望能在上面找到什么关于那份艺术品遗产的线索,那都是安妮小说看多了瞎说的。”
卡尔试探着问艾德森:“艾迪现在在哪?”
艾德森猛地怔愣住,木僵的眼珠随着头颅的静止彻底停止了转动。
长久的沉默,久到卡尔都怀疑这个世界要在下一秒陷入崩溃了。
“你是想问他的尸体吗?”艾德森像是终于重新开始运行,缓缓开口说,“他紧随在伯爵后面死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将他匆匆下葬了。”
卡尔心中一跳。
艾迪居然已经死了。
至于艾迪的死因,他不知道韦利恩是否有向伯尼透露过,问多了恐怕会令人起疑心。
他只好向艾德森道谢:“谢谢你的帮忙。”
艾德森无所谓道:“这一路受了不少颠簸吧?晚宴前好好清理一下你自己,不要惹得主人不高兴。”
他说罢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艾德森离开以后,卡尔一人在房间内梳理了一下目前得到的线索。
按照安妮所说,遗产宝藏确有其事,老伯爵疑似在一份报纸上留下了线索。
而艾迪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亡,死因不明,但是卡尔直觉很可能和这份宝藏有关。
想到此,卡尔放下行李箱,走到床头拿起两份报纸。
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收拾整齐,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疏忽呢?
他将报纸打开,那是本地的伯恩日报,每天都会有新的一期送过来,按照艾德森的说法,格温庄园总共订了两份日报,一份老伯爵每天早饭前阅读,另一份则由仆人们自行拿取。
卡尔将报纸展开,上面的报纸是第十四期,时间是1889年5月14日,也就是老伯爵去世的后一天、艾迪死亡当天的那一期。下面叠着的则是前一期,即老伯爵死亡当天的第十三期报纸。
将第十四期的报纸拿开,卡尔突然发现了异常,他立马将那张报纸举到烛灯下,确认他没有看错——
淡黄的光芒透过报纸,清晰地照出上面有三个大小不一的破洞!
这完全对得上安妮提到过的那份老伯爵留下线索的报纸,可是这份报纸怎么会出现在艾迪的房间?
艾迪的死难道与此有关吗?
卡尔想要仔细研究,可惜时间并不允许,他只好先将报纸折叠,收到抽屉里放好。
他走进卫生间,这里的空间极其狭窄,只够放得下一个马桶和一个浴缸,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下面摆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具。
他走到镜子跟前,镜子里映出的是他原本的模样,和棕发灰眼的韦利恩看不出有半分相似,看来他虽然假借伯尼的身份,但还是有一副属于自己的皮囊,只有在这个溯洄世界的人眼中,他才是伯尼·韦利恩斯的样子。
卫生间的墙壁潮湿滑腻,味道也算不上好闻,卡尔试探着打开水龙头,水流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
卡尔刚想要捧水洗一把脸,却敏锐地发现了情况不对,水龙头里分明只有冷水,却不知为何升起氤氲的水汽,雾气很快充斥满整个屋子,使得整个卫生间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伸手想要将水龙头关上,然而于事无补,不管他怎样拧动水龙头,水仍旧流个不停。
他抬起头,那张脸模糊在镜子中,隔着水雾几乎难以分辨镜子里的人还是不是他自己。
他看着那面镜子,水雾中忽然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紧接着又是一道……就好像有人在镜子上写字!
水痕一笔一笔拼成字母,最后变成单词,卡尔看着那些字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
B……
A……
B……
Y……
那几个单词还没有写完,卡尔的嘴却不受控制一般念出一句话。
“Baby b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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