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步,八片竹叶

杜玉岚不由得放缓了呼吸。

督学绯红的官袍在灰白的学室里如一团火焰,却散发着如有实质的森然冷气。

她攥住自己的手腕,只感觉腕上的镯子也染上了寒意,凉意渗骨。

这位督学,应该不是谢闻璟的同僚,或者好友吧?

杜玉岚悄悄抬头,在看到那张小画时赶紧收回了目光。

骨节分明的玉色长指正微微弯曲,拇指圆润的指甲已经陷在宣纸里,再加一分力,单薄的纸张就会破裂。

几息后,低沉的声音自面具后响起。

“在背后污人声誉,妄论他人长短,你可知错?”

杜玉岚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学生知错。”

她面上一幅悔恨害怕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谢闻璟就是王八蛋,如果不是他中途阻挠,她也不会亏那八百两银子。

她攒了十年的小金库还不到八百两呢。

她在心里腹诽,不自觉地挑起眉头,撇了撇嘴,眼里暗芒微烁。

面具后发出一道促狭的笑声。

杜玉岚抬头,未来得及和面具后的眼睛对上,就见督学转了身子,手里拿着那张小画轻扇,慢慢踱起步来。

“知错就要有知错的态度,错了便要受罚,耍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只会让我不屑于教你。”

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惊得杜玉岚目光一凛。

她跟在督学身后,试探问道:“先生要怎样罚学生?”

见人不回答,她继续说道:“学生抄《古论》可以吗?或者《齐论》、《逸语论》?”见督学仍然沉默,她泄气道:“学生去找世子认错行吗?”

眼前颀长的身影仍慢慢走着,不展现丝毫情绪,面具的系带与乌纱帽的软带垂在身后,随步伐慢慢摆动。

再往前走十步就出学室了。

杜玉岚心里一急,上前两步扯住了督学的袖子。

“先生别走!”

她话里是努力压抑的颤音,稍显尖锐。

督学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低头,就见一只手正轻轻扯着他的袖子,虽说没用全力,但看僵直的手腕与隐隐发白的指尖,也不会让他轻易挣脱。

他侧身回望,对上了那双水灵灵的杏眼。

眼眶微红,眼里似有水光,却紧盯着他,带着坚决不放手的态势。

求人还求出气势来了。

杜玉岚见督学停住了,看了看自己牵住的袖子,慢慢缩回了手。

她看着那双平淡的乌眸,缓缓垂下了眼。

“张先生不让书童听课了,怕公子们变得怠惰。”她低声解释道。

“我今上午是在门外听的,站累了就蹲下,腿蹲麻了再站着,今天先生讲的是《孝经》,其实是有些无聊的,但我要听,因为以后可能会用到。”

杜玉岚握着腕上的镯子,声音很轻,很缓,也不怕督学轻视,把自己心里话说出了口。

“不知督学先生为何突然出现在书院,还掩盖真面目,我应该忌惮才是,但先生是第一个悉心教我的人,单凭这一点,我愿意相信先生是没有恶意的。”

她抬起无比清澈干净的眼,扫过督学绯红的官服,望向那双匿在阴影下的眼。

“所以我诚心认错,自愿领罚,还请先生继续教导学生。”

空旷的屋子里,她清脆的声音仿佛回荡了两周,才渐渐消散。

学室重归寂静。

谢闻璟袍下的手指轻勾,在面具遮掩下露出了笑意。

这一番话,配上那干净又坚定的眼神,若是张道士站在这,估计当场就收她做徒弟,倾囊相授了。

可惜他不是张道士。

他也不是“没有恶意的”督学。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连灵魂都沾上死尸的腐臭,阎王爷都不收的谢闻璟。

面对这样信任的目光,他满是恶意。

还有点想笑。

他理了理被她扯起的褶皱,看了眼窗外,拼命压抑笑意道:“跟我来。”

竹墨轩屋后是书院的后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咔哒”一声,饱经风霜的铜锁掉落在地。

杜玉岚跟在督学身后出了书院,走上一条绿竹掩映的小路。

她知道书院后不远就是京城的三大树林之一——琼学林,可她从未来过。

这里地形平坦,林木却极为茂盛,不出十步就有一棵笔直挺拔的落叶松,蓬勃的树冠遮住了大片阳光,地上稀落地散着一点。

督学脚步轻快,衣摆飘飞,迎上林间吹来的小风,面具的系带扬在身后。

行至一处宽阔地带,停住了步子,转身看着她。

杜玉岚喘息稍加急促,还是赶忙上前,站在督学身前。

晌午的阳光格外慷慨,照得她脸上绒毛毕现,浓密的睫毛垂下了一小片阴影。

她环顾四周,周围较之竹墨轩更为安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心里一紧,觉得自己过于鲁莽了些,一只手把住手肘,问道:“先生带我来这做什么?”

“惩罚。”督学道。

他的声音藏在面具后,低沉无比。

杜玉岚眼睑稍垂,问道:“怎么惩罚?”

这句问到点子上了。

谢闻璟注意到不远处的几竿绿竹,略一思量,有了法子。

刚看到那张暗藏玄机的小画时,他并未想好怎么处置这个丫头,寻常的抄书打手心过于无趣,他也不屑于这样教导。

他可以教些别的,用张道士用过的法子。

顺便看看这块“顽石”,能否有雕琢成璞玉的心性。

“练过功夫吗?”他问。

杜玉岚一怔,摇头道:“未曾练过。”

督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是不喜,“那也不会五射和五御了?”见她摇头,继续道:“君子四大艺,于你而言,无礼,无射,无御,也不会舞乐?”

他又问道,杜玉岚摇了摇头,垂得更低。

她身为女子,自是无法接触射御之术,但礼和乐是杜长明教过的,可她儿时在乡野散养长大,一刻都歇不住,哪会去端坐着抚琴。

别说对君子要求的六艺,怕是对淑女要求的八雅,她也只会作画,加上勉强读了点诗书,平日里再赏赏花,只堪堪掌握了三样。

这两套标准下,她既成不了君子,也不是淑女。

往日她不管这些,但现今不同,她得把自己放在杜琢、陆祈安那套标准下,要顺着这条路走得更高,才能更好地保护好杜家。

“想学吗?”她听督学问道。

杜玉岚抬眸,眼里带着期待,压低声音道:“想。”

督学从袖里掏出了一块玉佩,在她眼前停了一瞬,便向着身前的几竿绿竹走去。

红色的绶带系在绿竹上,碧绿透亮的玉石悬在半空,底下的红穗子被轻风拂起。

督学扯下几片竹叶,又站回她身边。

“这是惩罚,也是试探,看你有没有学这套功夫的资质。”他双指捏着竹叶,道:“这种竹叶边缘锋利,若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造成的伤害不低于刀刃。”

杜玉岚凝眸,看到了叶片上又细又尖的锯齿。

“你要做的,就是走上前,去把玉佩解下来还给我,而我会拿这些竹叶阻拦你,我自会控制力度,但你肯定会受伤。”

谢闻璟站得很近,微微俯身盯着她,下颚距离她挺俏的鼻尖不过三寸。

他压低自己的声音,亦压抑着微微颤抖的手。

不知为何,他有些兴奋。

这是他回京以来,第一次发现有趣的事。

楚、李、冷、万、加上宫里那几位,再加上几个仇人,他都在棋盘上给他们寻好了位置,唯有眼前的小姑娘,在棋盘的边缘,还是一枚黑棋。

这是唯一的变数。

他平静许久的胸腔,传来了强有力的心跳声。

“我手里有八片叶子,在我用尽这些叶子前,你把那玉佩拿来给我,我就认你这个学生,今后教你诗书、功夫,以及你想学的一切。”他声音低沉,落在杜玉岚耳里,近似蛊惑。

“当然,若你不愿受这个试探,我依然会教你诗书”,谢闻璟见她纤细的手腕轻轻颤抖,难得好心了一次。

“但没有学功夫的资质,我自然也不会教你。”

他说完规则,最后问道:“杜善丰,你想好了吗?”

杜玉岚紧盯着督学,眼睛一眨不眨。

呼吸微滞。

督学的面具近在眼前,她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刀痕,纵横交错,比他手中的竹叶还要锋利,面具后的乌眸锐利如隼,在阴影的遮蔽下闪着冷光。

本是迷蒙神秘的气质,如今添了分疯狂邪恶。

杜玉岚无法拒绝。

她轻触竹叶,刚摘下的叶子又凉又韧,在她手下微微弯曲。

八片叶子,督学没骗她。

玉佩就在不远处,火红的穗子格外惹眼,在竹竿下轻轻摇晃,若她跑起来,约莫着不到十步。

她转身,上前一步,话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学生去把玉佩拿回来。”

她话音未落,不待督学回复拔腿便跑。

杜玉岚万分庆幸这身书童的装束,让她少了一半的束缚,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让她不惯于运动的身子有些无力,她拼命摆臂,跨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时,杜玉岚感觉自己左小腿肚上一凉。

像是冬日灌进窗户的小风吹过,又冷又麻的,接着是细细密密的痛感逐渐蔓延,她呛了口气,趔趄一步。

这是督学的第一片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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