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共同租下华新路的老别墅,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搬进去。现实如同一张繁复的网,需要她们耐心地、一根一根地去梳理。
与陈女士的正式谈判,持续了将近两周。
吴漾展现了她作为投资人的另一面:并非一味强势压价,而是基于对房屋状况、维护成本、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共同价值的理性评估,与陈女士进行了一场友好而持久的拉锯。虞向晚则更多地从使用者的角度,提出对采光、通风、空间布局的具体需求,以及她心目中“工作室”与“家”的理想平衡。陈女士被她们这种既务实又充满愿景的态度打动,最终达成的租赁协议,对双方而言都堪称满意。
接下来是繁琐的搬家与初步改造。
吴漾的东西不多,大多是衣物、书籍和那个顶级的音响设备。她的极简主义风格,与老别墅本身的厚重积淀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虞向晚的搬迁则是一项浩大工程,无数的画作、画材、书籍、以及她多年来收集的“破烂”——贝壳、枯枝、奇形怪状的石头,都需要小心翼翼地打包、运输、归位。
那段时间,华新路的老别墅成了一个嘈杂而充满生气的工地。工人们进进出出,进行必要的电路改造、防水加固和墙面修葺。
吴漾利用工作间隙过来查看进度,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工装裤,戴着安全帽,与施工负责人沟通细节时,依旧条理清晰,指令明确。虞向晚则整天泡在这里,亲自参与空间的规划,指挥画作的悬挂位置,甚至亲手打磨一块准备用来当茶桌的老木头。
她们的第一个分歧,发生在那间带天窗的顶楼房间的分配上。
“这里光线最好,视野也开阔,应该做你的工作室。”吴漾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语气肯定。
“可是,”虞向晚犹豫着,“这里空间最大,你如果需要一个安静的书房处理工作,这里更合适。我在楼下那个朝南的房间也可以。”
吴漾看向她,目光深邃:“向晚,你的创作需要最好的条件。我的工作,更多时候只需要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个不受打扰的角落。楼下那个房间带个小阳台,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你的画呼吸,比让我的PPT呼吸更重要。”
最终,顶楼成了虞向晚专属的创作天地。吴漾亲自为她挑选了专业的美术灯具,安装在巨大的天窗轨道上,可以根据需要调节色温和角度。而楼下那个朝南的房间,则成了吴漾的书房,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另一面则预留出来,吴漾说:“也许可以挂一幅你愿意放在这里的画。”
空间的划分,不仅仅是功能性的,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与尊重。她们在小心翼翼地划定彼此的边界,又在这边界之上,预留出相互渗透的孔隙。
搬家的忙乱逐渐平息,生活露出了它朴素的本来面目。她们开始面对不同生活习惯带来的微妙碰撞。
吴漾的生物钟精确得像瑞士手表,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晨跑半小时,然后洗澡、看财经新闻、吃一份营养均衡的早餐。而虞向晚的创作灵感常常在深夜迸发,熬到凌晨两三点是常态,早晨自然是起不来的。起初几天,吴漾晨跑回来,会看到虞向晚蜷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线毯,旁边散落着速写本和铅笔,显然是在深夜创作后直接睡在了这里。
吴漾会放轻脚步,为她盖好滑落的毯子,然后将咖啡机的噪音调到最低。她不会去叫醒她,只是默默地将一份早餐留在保温餐桌上。
虞向晚则发现吴漾对秩序有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她的书房一尘不染,文件分门别类,标记清晰。而虞向晚的工作室,则永远处于一种“创造性的混乱”之中。
有一次,吴漾找一支特定型号的绘图笔,在虞向晚那如同百宝箱般的笔筒里翻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虞向晚看着好笑,走过去,几乎不假思索地从一堆杂乱无章的笔里精准地抽出了那支。
“在这里。”她笑得有些得意。
吴漾看着她,那点因混乱而产生的不适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纵容。“看来你的混乱,自有其逻辑。”
她们也开始分享一些独处的时光。通常是深夜,吴漾处理完工作,会泡一壶茶,走到顶楼的工作室门口。虞向晚往往还在画架前,或者只是坐在地板上,听着音乐,看着天窗外的星空。吴漾不会过多打扰,只是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然后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静静地陪伴。
有一次,虞向晚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我这里太乱,太……不规整了吗?”
吴漾环顾四周,画作、颜料、各种收集来的物件,它们杂乱,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摇了摇头:“不会。这里很……真实。像你的画一样。”她顿了顿,看向虞向晚,“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太规整了,规整得有点……乏味。你的‘混乱’,对我来说,是一种补充。”
虞向晚的心微微一动。她想起了吴漾说过的那只“理性的翅膀”。
“那天你说,我是你的‘基准投资人’,”虞向晚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夜风透过天窗的缝隙吹进来,带着院子里植物的清新气息。
“在我的行业里,‘基准’是一个参照系,用来衡量其他投资的价值和潜力。”她缓缓说道,目光落在虞向晚未完成的新画上,那是一片在风中摇曳的、充满力量的野草,“你的画,你对待创作和生活的态度,让我看到了另一种衡量价值的方式。不是用金钱,不是用数据,而是用……共鸣的深度,用生命本身的力量。当我面对那些复杂的项目、那些充满算计的谈判时,我会下意识地想,这个项目,有没有可能像你的画一样,触及到一些更本质、更打动人的东西?它让我不至于在资本的漩涡里迷失方向。所以,你是我的‘基准’。”
这番话,比任何情话都更深刻地击中了虞向晚。她一直困扰于自己艺术价值的“悬置”,而在吴漾这里,她的价值被赋予了如此独特而重要的定义。这不是商业上的定价,而是灵魂层面的锚定。
“那你呢?”吴漾反问她,眼神温和,“和我这样一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觉得……太有压力?太不‘艺术’了?”
虞向晚笑了,摇了摇头:“一开始有点。觉得你像一台精密仪器,而我像个手工作坊。但是……”她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传来隐约的古典乐声,是吴漾深夜工作的背景音,“但是你的存在,你的那种……秩序和力量,让我觉得安心。好像无论我的世界多么飘忽不定,身后总有一个坚实的坐标。这让我……可以更自由地去冒险。”
她们相视一笑。无需再多言语。
感性与理性,艺术与资本,并非水火不容。在这栋老别墅里,它们正在尝试一种奇妙的共生。吴漾的理性为虞向晚飘摇的艺术世界提供了稳定的地基,而虞向晚的感性则为吴漾坚硬的资本世界开凿了透气的窗口。
一天晚上,虞向晚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本大学时代的社会学笔记,上面有一些关于女性生存状态的潦草记录和随感。吴漾偶然看到,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你看这里,”吴漾指着一行虞向晚多年前写下的旁注,“‘女性的价值,不应仅仅通过婚姻、母职或在男性主导体系中的成功来定义。’”
虞向晚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懵懵懂懂,瞎写的。”
“不,很敏锐。”吴漾合上笔记,眼神发亮,“向晚,你有没有想过,把我们各自的困境和思考,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不仅仅是你的画,也不仅仅是我的投资报告。”
虞向晚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想,”吴漾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她构思项目时特有的神采,“我们可以做一个项目,就叫…… ‘厦门她生’ 。它既可以是你的一场个人画展,主题就聚焦于当代女性的各种生存困境和内在力量;同时,也可以围绕这个展览,举办一系列论坛、工作坊,邀请女性创业者、学者、艺术家来对话。我可以用我的资源,为那些有潜力但缺乏机会的女性创意项目提供展示和对接资本的平台。”
这个构想,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虞向晚的脑海。它将她们各自的领域、各自的困境、以及她们共同探讨的主题,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艺术不再是孤芳自赏,资本也不再是冷冰冰的数字,它们共同服务于一个更宏大的叙事——
关于女性价值的重新发现与定义。
“用艺术引发共鸣和思考,用资本赋能行动和改变……”虞向晚喃喃道,眼睛越来越亮,“吴漾,这个想法太棒了!”
她们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就着温暖的灯光,开始兴奋地勾勒“厦门她生”的雏形。窗外的老别墅静默伫立,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如何在这片属于她们共同的空间里,交织、共振,开始谱写一首关于自由与完整的新乐章。
共生的序曲,已经奏响。而更精彩的交响,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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