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一封信笺沾着北地的碎雪,另一封却染着东方的暗红血迹,两封急信争分夺秒地穿越山河,一前一后递入大夏的心脏之中。
腊月初十朝会,一群身着曲裾深衣的官员早就候在门口,玄色衣衫只有三公九卿才能穿,中等和低等官员只能穿绿色或者青色。
因上次骁骑将军与栾山君在朝会上论道,武将们便都不许佩戴短剑。如今区分文官与武官只能看头顶,文官头戴进贤冠,武官头戴武弁大冠。
“爹,表妹和赵将军打赢了吗?”说话的人是个面上敷粉的青年贵公子。
他这一开口,其他大臣微微僵直了身体,虽不朝那边看,却都支起耳朵探听消息。赵将军和公主殿下这一战,若是败了,朝中抗击匈奴的士气将会遭受极大的打击。说不得以后漠北再无可用的将领,也许该劝皇上恢复与匈奴和亲了。若是胜了,郑氏和太子的门庭可就有人撑起来了。
皇上平日里总是说太子暗弱,一旦太子和胞妹联手,不知皇上会作何感想。
贺知渊把脸一沉,恨不得扇儿子一巴掌,只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朝廷,不是你家,只有臣子,没有父子!”
贺景芝犹自不服气,看来父亲也不知道军情,他这个丞相当得还不如皇上身边的侍中。
寅时一过,天边微微泛起亮光,未央宫宫门开启,一众官员鱼贯而入。
两座高大的青铜鎏金多枝灯映照着皇上威严的面庞,圣上少年得志成为储君,青年誓要成为千古一帝,致力开疆拓土,国土面积几乎翻了一倍,三十余年来的龙威令群臣噤若寒蝉。
“新秦中大捷!”皇上站起来,脸上迸发出难得的笑容,他仿佛年轻了几岁,连前些日子因风寒缠上的憔悴病容,此刻半点踪迹都寻不见了。
“赵破虏固守翼望山,章儿领兵从居延泽绕到匈奴后方,重创右贤王部,断单于臂膀,这是朕的女儿打的仗,传令下去,封邕阳公主为骠骑将军,待她凯旋,让百官出迎。”
公主要戍边一年,不得回朝,几个月之前皇上的那道命令在这大功之前,自然算不上数了。
“恭贺皇上!”
周阳见皇上大悦,封赏章儿为骠骑将军,心中替她高兴,又为她难过,不知为了打这场仗,她受了多少苦。然而终有一些失落,她已经比他走得更远,他的心中蓦然浮现一股危机感。
群臣微低了头,面色变幻。匈奴一直是大夏的心腹大患,燕王勾结匈奴引得皇上大怒,就算是皇上的亲儿子也不会姑息。如今公主力挽狂澜,立下大功,如今皇上要封赏她,谁敢说个不字。
皇上没有去看众人的反应,在这大夏,他就是天,向来只有人揣测天意,天不用在意人意,他又扔下第二个炸弹:
“河南郡守杨守义传来急报,淮阳王谋反。”
“朕的儿子谋反,朕的叔父也谋反!他们都要反朕!难不成,皇帝这位子是这么好当的吗?”
皇上说完脸上浮现一抹轻蔑的冷笑,像是说了什么笑话,随即又恢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翻了翻杨守义和文连虎的奏章。
“将淮阳王谋反的前因后果、桩桩件件都写清楚,给各州郡的诸侯王每人发一份。以免他们以后生了反心,连造反都不会,只会伪造官印,把咱们这朝廷当成工匠开的铺子。”
散了朝会,羊谦内心狂喜,他可是最早押宝公主殿下的啊,但他面上不露分毫,眼见大臣们还未彻底散开,当众对汲墨抱怨道:“难道咱们大夏的男儿再无英雄了吗?让公主一介女流去战场上冲锋陷阵,统帅三军。”
一旁有大臣听见果然磨蹭着不走了,羊大人说得真对,骠骑将军地位尊贵,仅次于大将军,大将军年老久病,早已不再披甲上阵,那不就是说,皇上要把军队交给公主?这像什么话,公主立了大功劳不假,可也不能统帅三军啊。
“羊大人何出此言?”汲墨有些气愤,“打仗不是一个人打得,我大夏的热血男儿在前方征战,勤劳女郎在后方耕织,皇上在宫里殚精竭虑,大家都出了力。这次战役中公主的功劳最大,皇上是论功行赏,这个骠骑将军的位子是她自己挣来的!难道只有男将军才能当英雄吗?古商朝第一将军不是王后妇好吗?”
“我大夏几十年来因为边境匈奴猖獗,死了多少人,送了多少财物。少将军死后,匈奴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好不容易公主挑起重担,你以为,换一个人,真的能赢吗?”
汲墨说得脸红脖子粗,他声音颤抖,差点指着羊谦的鼻子骂。
羊谦正要再说几句,激得汲墨多说点,以免其他大臣在背后说殿下一堆风凉话。
汲墨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扯他衣衫,见是唐贺,露出疑惑,再转头时,羊谦已经走了。汲墨深吸一口:“你为何拦我,我要为公主说句公道话,难道她是女子就不能当三军之首了吗?让那些阴阳怪气说殿下的人去战场上打仗试试。”
刚刚在朝廷上群臣面上变化莫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因为他们着实不敢。想当年在皇上即位之初,想攻打匈奴,一个儒生站出来反对,极力主张不要兴兵,要继续与匈奴和亲。
皇上听了就问他,要是我让你去治理一个郡,你能保证匈奴不来侵犯吗?他说不能。皇上又问,那你去治理一个县呢?他又说不能。皇上再问,那让你去守一个边境的要塞呢?他硬着头皮说可以。一个多月后,匈奴人来进攻,将他斩首而去。
不服气的,说不定皇上大手一挥,效仿旧事,自有匈奴人来帮忙杀人。
唐贺见他气得不行,撇撇嘴,一如既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五十多岁的人呢,还看不到事情后面的利益。人家杨家父子俩都是殿下的近臣了,你还骂羊谦商贾之流没有见识,他要是真的不服公主,就不会自己在那唱白脸了。”
“要是能为公主的清誉出一份力,当傻子我也认了。”
“行了,今天街上热闹,咱俩去逛逛。”唐贺知道他一根筋,不再与他分辨。
“两个半百老头子有什么好逛的。”汲墨拂袖而去。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大臣们要到宫里元日朝贺,平民百姓有钱没钱都落得两分清闲,涌到街头看百戏。
汲墨下了朝,想到老妻已丧,儿子在楚王那里任职,家中冷清,他随着人流来到西市前的空地,平日里好大一块空地,此时分作几块表演场地,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长安城中有东市和西市两个大的集市,两市各有围墙和市门,定时启闭。东市靠近权贵们居住的北阙甲第,经营的是天下的珍奇异宝、丝绸、漆器、青铜器、珠宝玉器、高级香料等。而西市靠近平民居住区,平民百姓多汇聚于此。
“父老乡亲们,为了庆贺邕阳公主殿下大破匈奴,长公主殿下特命我们在西市表演五日,与民同乐!”
玩杂技的、表演幻术的、演绎角抵戏、耍盘鼓舞的人在开场之前总会说这么一句。汲墨听了暗自点头,转眼竟看见唐贺也在人群之外抬头看着戏台。唐贺换了一身布衣,然气度不减,周围的人自动离开他半条胳膊的距离,不知是不是这小老儿杀人杀得多的缘故。
他俩其实是亲家,唐贺的女儿嫁给了他儿子,他原不愿结这个亲事,不想与酷吏头子结亲,不知道儿子被唐小姐灌了什么**汤。
唐贺背后似乎长了眼睛,转身也看见了汲墨:“一向不声不响的长公主,这次好大的手笔。”
“长公主独得圣上恩宠,封地有盐井,不差这些钱财。她心疼胞妹,才会出资组织百戏表演。”汲墨走过来与他同看。
没想到一旁有个身着藏青织金的年轻人听见他俩的声音,忍不住往他们那边望了一眼,便又带着身边月白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走到表演杂技的地方。
这年轻人只用一根墨色玉簪将长发束成高马尾,利落又潇洒。腰间别着一柄宝剑,更添几分侠气。她脸上未施粉黛,眉形硬朗,鼻梁高挺,那双极具辨识度的眼睛,顾盼间自有锋芒。只是凑近了看,她下颌线条柔和,没有男子的硬朗棱角,颈侧线条也纤细流畅。
她身边的男子清俊非凡,更是一副好相貌。两人站在一起如同珠联璧合,交相辉映,倒把满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光都汇聚了。
文含章深吸了一口气:“小时候来集市上凑过热闹,大些就不愿来人多的地方了,如今,倒觉得这里的烟火气,最抚人心。”
她的眼睛深处有一丝茫然、一丝麻木,在漠北草原见惯了萧条与杀戮,来到这繁华之地那颗紧绷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
萧停云见她眼中渐渐露出活泼神色,他不禁笑了,殿下与他这无父无母、铁石心肠的人不同,半年前,她还是大夏国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还是第一次来逛集市看百戏,多谢殿下......”他轻声说道。
被对方温柔似水的目光笼罩着,她有些慌乱,若是前世的她说不定真的就纳他当男宠,可今生,她只想谋权谋国。
“咱们买几串糖葫芦,一会儿带给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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