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不许

“无事了。”

一刻钟后,马车彻底驶出了杂乱街道,江步月看着眼前的女人,语气有些冷淡,眼底却闪过一丝探究。

女人作妇人打扮,绯色襦裙被火燎得焦黑,披头散发,脸上厚厚的粉因炙烤皴裂,花黄糊作一团,掺着黑灰,勉勉强强能分出个眼睛鼻子来。她涕泗横流,抓着明月般公子的洁白衣角,忍不住放声大哭:

“完了,全完了!”

江步月神情不变,只抽回了被她紧握的手。

“他们派你来的?”

他不动声色道。

“三娘守寡多年,只这一个铺子也没了,三娘好命苦啊!”

顾清澄不理他,继续埋头大哭。

“不说的话,跟我回去,我们慢慢说。”

他说话很慢,带着一丝疏离。

顾清澄闻言,不敢再埋头哭泣,只偷偷地探出一双眼睛来。

“赵氏三娘……谢公子救命之恩。”顾清澄抽泣道,“只是三娘本是良家,不能轻易跟公子回去。”

车夫听得嘴角抽了抽,这话说的,什么残花败柳也来碰瓷?

他家殿下风光霁月,放眼整个北霖,只有倾城公主能与之相配。

车夫轻轻一抽马鞭,马儿扭转上桥。

江步月并不理会她的歧义,语气如常:

“谁放的火。”

“这火把三娘的身家性命全烧没了,公子不能趁火打劫啊!”顾清澄心头一紧,面上却哭得更凶,

这火她还真不知道是谁放的,她甚至怀疑江步月贼喊捉贼。

听着女人一味地卖惨,江步月突然笑了,这一笑,眉宇间的疏离碎了。

“也是,好可怜啊,赵三娘。”

他语气很温柔,但顾清澄只觉凉气入怀,她猛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江步月清冷如玉的面容。

他俯身怜悯地看她,清凌凌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

太近了。

顾清澄心中警铃大作,她不敢对峙,只是埋头躲开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陷阱:

“三娘……叩谢公子。”

女人俯身要跪,却被江步月冰冷的指尖拖住了下颌。

“妆都花了。”

江步月端详着她的脸,有些叹息地笑了,一手拿起霜色丝绢,要亲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污泥。

顾清澄呼吸一滞。

要暴露了。

马蹄发出哒哒声,帘穗随之摇晃,这是马车正在过桥。

她装满娇羞的双眼蓦地眨动,再睁眼已是泪光闪烁。

“三娘无德,愧对公子厚爱,只能来世再嫁公子!”

话音未落,她身形暴起,撞碎了旖旎气氛,挣开车帘,向桥下纵身一跃。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息之间。

“殿下!”车夫惊道。

桥底传来了落水声和女人的挣扎。

“走吧。”江步月的动作顿了一霎,他垂首,只是用丝绢擦拭双手。

“要属下去追吗?”黄涛问。

“我摸过她的脉象,经脉枯竭,活不了的。”江步月一边擦拭着,一边思索,总觉得赵三娘的气息有些过于熟悉。

尤其是那双手,摸起来好像比主人看着更年轻。

“查。”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但思绪很快又陷入了皇帝的那盘棋中。

对他来说,救人一命就足够演出质子的良善。

霜色丝绢落入泥土。

挣扎声再也听不见了。

顾清澄潜入水底。

冰冷的河水让她的思路重新变得清晰。

在赵三娘的壳子里,她看见了不一样的江步月。

逃亡、反抗、伪装——他们都是熟练的猎人。

左肩的疼痛提醒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无关的人,先抛在脑后。

顾清澄很熟悉这片水道,皇帝兄长曾给她看过京城的水利图,她足够聪明,皇帝也许不信,但她已经烂熟于心。

京城地下水道纵横,顺着内河分支向北游,便可潜入宫内的河渠,顺水回宫,只是要多花些力气。

但她突然失去了力气。

顾清澄突然意识到,经过这一番折腾,她的内力竟要消失殆尽!

冰冷的河水淹入鼻息,顾清澄的身体在深水里迅速下坠。

鬼门关面前,求生的本能刺醒了她,她咬破嘴唇,榨尽了全身内力上浮,终于在茫茫河面上,远远寻见了一个被雨水冲进河道的洗衣木盆。

她毫不犹豫地向前游去,紧紧抓住木盆,一把将身体送到盆上,方才瘫软四肢,缓过呼吸来。

她在木盆上顺水漂流,肩上的伤强烈地疼痛着,但思绪却回到了赵三娘说的那句话。

——“你明明中了‘天不许’。”

她眸色一深。

天不许,乃南靖秘毒,以功为薪,燃血续命,一炷香内,薪尽命熄,故名天不许,取天不许问来生之意。

她在盆上漂流,眯起眼睛细想,到底是何时着了道。

是南靖的箭啊,她的左肩被七杀剑穿透之前,曾被鸿胪寺的箭雨擦伤过。

顾清澄凝神静气,疑点一个个在她脑海浮现。

赵三娘明明是皇兄的死士,怎么会反水,又如何会知道自己中了南靖的天不许?

三皇子想要告诉她什么秘密,如果是他指使了赵三娘,怎么联系的?

江步月口中的‘他们’又是谁?

最重要的是,她若是中了天不许,一炷香的时间早就到了,她应该死在了赵三娘剑下。

但现在,她至少还活着。

这中间,谁的情报出了差错?

今夜险象环生,杂念太多让她头痛欲裂,顾清澄按下心中所有疑惑,只想先回宫。

无论中毒还是背刺,皇帝都是她最大的退路。

木盆在河面上悠悠荡漾,她仰面看天,苍穹之下,她形单影只地随波漂荡,竟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忽地一片天昏地暗,是木盆翻了吗?

顾清澄伸手去抓,却缠绕的水草扼住了喉咙,她冷静地没有挣扎,伺机脱困,窒息感却如灼烧般强烈,她低头一看,锁喉的水草竟变成了燃烧的头发!

她瞳孔骤缩,七杀剑瞬间出现在她手里,可木盆却沉沉地扣住了她,她反手一剑,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破空声。

热乎乎的血流在她脸上——压在她身上的哪里是盆,是母妃僵硬的身躯!

手里的剑突然不见了,顾清澄发现自己变成了小人,半夜被黑烟熏醒,她忍不住哇哇大哭,母妃从夜里惊起,一边大声唤人,一边死死地把她锁在怀里。

——这是,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啊。

火太大了,母妃很快开始不省人事,僵硬的臂膀像枷锁一样禁锢了顾清澄小小的身体。

为什么没有人,阿嬷呢!阿嬷快来救她!

幼小的顾清澄在母妃的臂膀上咬出了血印,稚嫩的小手疯狂地拍打着母妃的皮肉,母妃的身体依旧像个牢笼,将弱小的她囚禁在大火里。

她实在是太弱小了,嗓子已经哭哑,眼泪也已经流干,母妃用命护住她的同时,也要了她的命。

幼年的顾清澄失去了所有生机,她绝望地闭上双眼,直到听见门被踹开——

干净清新的气流短暂地流入顾清澄的鼻腔,纤瘦而有力的一双手正努力地把她刨出来。

禁锢慢慢松开,她睁开眼,透过泪花,她隐约看见哥哥在火光里稍显稚嫩的脸。

是哥哥啊,哥哥抱着她向那扇大门外冲去!

她得救了!她大口喘着气,激动地想要发出哥哥的音符,却一头扎进全新的黑暗中。

哥哥明明带着她跑出了那扇大门,怎么还是漆黑一片……母妃不见了,母妃呢?

燃烧的头发已经消失了,可自己还是喘不过气来,顾清澄下意识用手摸去,触感冰凉,竟是一只手的骨架,白骨森森,禁锢了她的脖子,可这触感,她竟然有些熟悉。

哥哥又去哪里了?

她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慌张地回头寻他,隐约看见有人在火光里祭拜:“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顾清澄从未听过这句祷词,她想张口质问,却被水淹没了唇齿。

火在烧,水在涌,那只白骨森森的手压住她的后颈,往水底按去,她听见了十年前的自己与此刻的重叠尖叫——

“哥哥!”

顾清澄终于大喊出声,接踵而来的是喉咙火辣辣的疼。

她感受着强烈的活着的疼痛,大口呼吸。

十年过去了,她依旧如此怕火。

迷迷糊糊里,一张衰老悲悯的脸映入眼帘。

是个老嬷嬷,银丝挽成低垂圆髻,眼皮耷拉如枯叶,面容却淡泊似古画中慈悲的观音。

“诊费一千钱。”老嬷嬷递给她一碗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菜价。

“这是哪……”顾清澄头痛欲裂,却并未伸手。

顾清澄不接药,是本能的自卫,但老嬷嬷显然无法理解她的傲慢。

“喂药再加一百文。”老嬷嬷说着,猛地把顾清澄上半身抬起,将药碗卡到她嘴边,右手一击后背,药汁趁着她张口惊呼的空隙悉数灌入口中。

“咳……咳咳咳……”顾清澄完全没有料到危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无力地抓住了被褥,“你给我喂了什么……”

“女娃娃戒备心很重嘛。”嬷嬷放下药,蹙起了眉毛,“不吃药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找你?”顾清澄慢慢地从恐怖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你坐着那破盆来的啊?”嬷嬷往窗外指了指,慈悲的眉宇间出现了一丝了然,“我明白了,你刚刚喊了句哥哥,是你兄长送你来的,那让他把钱送来也行。”

顾清澄哑然,她的皇帝亲哥显然付得起一千一百文,但她和老嬷嬷好像都对彼此一无所知。

尤其是她如今身体仿佛被掏空,任何一丝动念都会让她的头剧痛难忍。

适应环境是最好的防御。

顾清澄不再多想,发现肩上的伤口已被精细地包扎好,丹田也暂时没有了亏损的刺痛感,便知老嬷嬷起码救了自己一命,随即正色道:“敢问嬷嬷大名?”

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只道:“鄙姓孟,你回去以后,让你兄长把钱包好,一千一百文,按照规矩送来。”

“什么规矩?”

孟嬷嬷的观音细眉再次皱起:“写上求医名讳,和诊金一起用油纸包好,待每日子时三刻浣衣局开闸放污,把油纸包顺着污水过来。”

“这里是浣衣局?”顾清澄问。

“浣衣局在上头。”孟嬷嬷向上指了指,“这是浊水庭。”

顾清澄在脑海里搜索浊水庭这个地点,却发现自己即使从小在宫中长大也从未听过,只能继续:“我从未听说过此地。”

孟嬷嬷细眉微挑,却柔声道:“你不懂规矩没事,你兄长明白就好。”

“这还是在宫里吗?”顾清澄顺着她的话来,“我要亲自去寻兄长。”

“你不是宫里人?”孟嬷嬷耷拉的眼皮都要抬起来一些,回应道,“这是宫里,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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