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三年,朝廷发文昭告天下:景安帝病重驾崩,太子忧虑过甚,随之而去。新皇李璟成自即位以来,大赦天下,广纳贤才,励精图治,为百姓称赞。
然令人有所不安的是,坊间传闻崇宁公主与六皇子无故失踪,且六皇子的外祖赵国公无诏离京,行踪不明,恐有造反之嫌。
……
荒道上,一辆马车如驽箭离弦,马蹄所行之处扬起尘埃无数。舆内一女子素衣罗裙,侧躺于榻上,脸上带笑而染出红晕,掩下几分疲色。
女使在一旁绘声绘色说着趣闻。
“......许是昨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殿下睡着后客栈又来了些人,有个健谈的郎君自称行从京城,众人纷纷好奇此时京城光景,他毫无征兆地嚎哭了一声,道:‘呜呼哀哉!自先帝驾鹤西去,新皇不食不寝,终日寡欢,传言他在先帝梓宫前枯跪了三天三夜,观者无不为之落泪,最后还是丞相大人上谏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才坐上了那个位子......’”
女使讲故事的水准一流,模仿他人的能力也不俗,让人恍若身临其境,耳有所闻。
“婢子活到这岁数,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李沅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
山间荒路虽然不至于崎岖,但也时而坑坑绊绊,马车朴实无华,身下没有柔软的褥垫,只有几件堆叠的衣物,李沅可以说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笑未绝,嗓音却冷得像屋顶上悬而未落的冰渣子,“怪不得之前连我都骗了去,二哥哥这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当真了不得得很。”
跌荡间,女子素色衣袖里漏出一方浅黄,蚕丝花线,牡丹盛开,绝无仅有。
李沅昨夜并没有睡好,雨下的那样大,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被追杀的场景。少女不曾见过血腥暴戾的场面,自然想象不出来是如何的残忍。她以为自己有守卫,自诩聪明地选择了绕远路而行,敌人又怎么能轻易地找到她呢?
意外发生后,她和李暄被重重保护着,不曾受到一点伤害,但眼前的景象仍然让她浑身战栗,眼睛像没有知觉一样死死盯着,一个又一个的暗卫倒下,一刀又一刀的手臂、脑袋落下,李沅能忍住不叫出声已经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最高涵养了。
突然,她感觉到李暄的手越来越冰,止不住颤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捂住他的眼睛。
那双惊恐的眼眸突然变得蓄满泪水,李暄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紧紧抓住她的手。
“阿姊,我们会死吗?”
会死吗?
李沅睁开眼,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心里烦闷,一把拉开车帘问道:“这是到哪了?”
女使话中那位自京城来的郎君不似他们这般日夜兼程,却能和他们同时抵达这里,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们为了躲避追杀绕了各种冤路,尽管如此,也只能换来一时安宁。
“禀殿下,快到泺州了。”
李沅刚醒来还有些迟钝,缓了缓才想起泺州是哪。
她声音有些颤抖:“那离封地很近了。”
“若是快马加鞭,不出意外,后日就能到珝州了。”
李沅生母身份低微,生下她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后被过继给贤妃。年岁越长,她越觉得自己虽然是锦衣玉食的公主,却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看似金枝玉叶,实则任人宰割。
李沅不是轻易就认命的人,她从小聪慧,连夫子也夸她有玲珑之心,经世之才,又怎么甘心成为深宫里权势之争的一枚棋子?后宫有三名皇子,中宫所出太子能力出众,谦逊有礼,最为父皇所喜,德妃之子李璟成低调和善,深居简出,最后一个便是皇弟,贤妃之子,李暄。
贤妃于她有养育之情,李沅最应该扶持的自然是李暄,但李暄太过年幼,废黜太子也几乎不可能,贤妃默认李沅选择了最有机会即位的太子。
这些年她为太子出谋划策,与各方势力虚以委蛇,好不容易得到了太子的信任,几月前皇帝病重,眼看太子登基在即,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想到最后让李璟成插了一脚。李沅每每想到此处,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李璟成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和李暄?
好在两年前李沅十七岁的生日宴上,皇帝赐予了她公主府和封地珝州,于是她便带李暄逃往此处。
……
残阳落山,天色幽蓝,将至城内,马蹄突然一阵踉跄,嘶吼声尖锐刺耳,马车将翻未翻,舆内茶碗“哐当”一声落到板上,顿时破碎不堪。刀鞘插入身体的噗呲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闷响,鸟兽惊呼,四处逃散。马车里茶香四散,和外面浓烈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恶心不已。
李沅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但还是控制不住的头脑发麻。意外发生之际,她被侍女紧紧护住才没有被甩出去。
“保护殿下!”
马车平稳后,李沅朝外望去,暗卫听到号令逐渐以她为中心靠近成包围式,圈外数不尽的黑影前仆后继,毫无退缩之意。
一股寒气从李沅心底升起,扩散到五脏六腑,乃至每一缕发丝。
去珝州当然不止泺州这一个方向,李璟成怕是把珝州四面八方围了个遍,专等着她落网,而她暴露在此处,除非立即离开泺州,寻找他法,否则今后的每一步都将在敌人的掌控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干枯的土壤吸收了红色的鲜血而近似妖冶,能夺人魂魄般。玄衣暗卫拼死捍卫自己的领地,但在巨大的数量悬殊下,也逐渐力不从心,节节败退。
一眼望去,自己人寥寥无几,李沅攥紧衣袂,惶恐不安。
宫变当日,赵国公将李暄托付于她,并遣八百暗卫护送他们至珝州,加上她府上的守兵共一千余人。然行至中途,李沅顾及李暄年幼,又骤然奔波数月,受到惊吓后染上风寒,便给了李暄半数人马,与他兵分两路,自己负责原路线行驶引开追兵,李暄就近前去益州修养安顿。
倒不是李沅真的愿意舍身救弟,她如此行径也是在与命运相赌。如若来日她还欲求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李暄无疑是她最后的冀望,她赌自己能活下来,也赌将来的李暄不会亏负于她。
兵戈刺进皮肉的声音没有尽头,浓烈的血腥味漫天散开,让人几欲作呕。
“殿下坐稳了——”
敌盛我寡,始终落于下风,闫桉一个健步跳上马车,试图扯过缰绳冲出重围。
一个黑衣人眼疾手快,挥刀向马,闫桉来不及拦阻,便听见马嘶震天,浑身痉挛,颤颤巍巍,后垂足而倒。
刺客趁乱跳上马车,试图掀帘而入,在李沅身旁的两个侍女携匕首而出,刀刀致命,行思敏捷,刺客猝不及防,与二人交手间,李沅已没了身影。
天昏地暗间,李沅不知被背着走了多远。至泺州城门时不出意料被拦截了下来,对付几个人闫桉还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快的让人看不清作案过程,两人就没了踪影。
这些都在李沅的意料之中,他们既然把大量人手安置在城外的荒道上截杀她,那么城门处的守卫必然不会多。毕竟泺州不止这一个城门。
天色渐暗,经过一滩水池时,李沅晃见自己云髻凌乱,十分狼狈。曾经的她多半想象不到,永远在人前艳丽夺目的自己,也会有这样不堪入目的时候。
确认身后无人追上来,闫桉背着李沅停在一个无人的僻静小巷。
“殿下你没事吧?”
李沅哑声道:“我没事,先找个地方藏身。”
闫桉仔细观察四周,确定目标后让李沅款住他的颈部,徒手爬向一个店肆的二楼,从窗户外翻了进去。
起伏间,李沅无意瞥见楼外的旗幡,一阵风抚平了它的褶皱,上面写着三个字——茶山馆。
与外界的三两行人,天色寂静不同,馆内烛光通明,热火朝天,说书人舌如莲花,幽默诙谐,引得茶客们哄堂大笑。
正因如此,楼上尽头的厢房里,两位女子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怀玉,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们跟随他这么多天,他不是去书院读书,就是和好友品茗赏花,可见他当真如传闻所言是个洁身自好的郎君,你安心待嫁便是了。”
楚惊鹊说完后轻轻抿了口茶,她看出好友很认可自己的话,因为她的脸瞬间变得羞红,上扬的唇角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
“我娘说最迟今年年底就得定下来,我原本还有些不乐意,可是近日见他行事有度,处事大方,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夫郎的人选......诶,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婚事好像也是定在年底?”
楚惊鹊眼神变了变。
宋怀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道:“惊鹊,我知道你不满陈小郎君的一些传闻,但泺州里只有陈家郎君与你门当户对,何况那陈小郎君也是俊美无双,才华横溢的……”
楚惊鹊听罢心中更加郁闷不平。她的未婚夫陈仰之是泺州节度使的幼子,从小聪颖好学,才气远近闻名,如若不然,楚惊鹊也不会刚及笄就应下这门亲事。宋怀玉说他才华横溢倒也不完全是假的。
可是让人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定亲不久后陈仰之居然就被学堂赶了出去,从此陈仰之的名声便一落千丈,逐渐从一个才貌双全,人人想嫁的俏郎君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让她也跟着成为了泺州百姓的饭后闲谈,被所有贵女笑话。
这三年,她原本觉得陈仰之虽然纨绔了一些,但他毕竟是节度使的儿子,样貌也算人中翘楚,嫁给别人不一定比嫁给他好。
可她前些天得知,自己向来看不上的表哥居然高中了进士,还被新皇委以重任,前程似锦,与此同时,泺州传言满天,人人都知道她那好未婚夫竟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日日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我早就说你表哥心思沉稳,努力上进,最重要的是他待你一心一意……只是那时的你痴迷于陈小郎君的才气,半点瞧不见旁人。”
“我现在已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只想赶紧退了这门让人恼人的亲事!”
……
一道屏风外,李沅和闫桉席地而坐,屏息凝神,两个女子的对话一字不落落入他们耳中。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嘈杂声,有刀剑的出鞘声,人们的惊呼声,谩骂声,随即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沅好不容易平稳的呼吸又一滞,好在她刚刚已经设想到现在的处境,想好了应对之策。她从贴身携带的青色袱子里找出一个平平无奇的黄色药瓶递给闫桉。
闫桉接过药瓶,从里面倒两枚药丸放在手中,他背着李沅都能健步如飞,不露痕迹,一个人则更像一缕黑风,无声无息就飘到了两个女子的身后,在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掐着她们的脸把药丸投入口中。
“毒药,别出声。”
都是从小娇养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骇人的架势?宋怀玉反应过来后直接大惊失色,娇躯瘫软。相比之下,楚惊鹊更为冷静一些,虽然眼前
的男人戴着玄色面具,看不清神色,但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假装镇定道:“你可知我是何人?我——”
“楚小姐,失敬了。”
哪来的女声?
楚惊鹊追寻声音来处,只见屏风那边走来一个青衣女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缀饰,只有手上拿了一个帷帽,脸上带着面纱瞧不清真容,清丽的眼眸却让人难以忽视。
点击弹出菜单